第24章 雪

苏父年轻的时候,觉得自己很与众不同。

同样是生女儿,同事们都是取什么婷,什么萱,什么梦的名字。他不一样,他在地摊上买了一本诗词发展概述论集,回去没日没夜的翻了几天,然后兴高采烈的和妻子商量自己选好的名字。

虽然那本书印刷排版都乱七八糟的,但抵挡不住自己的一腔热血,硬是给从那乱七八糟的字里行间里扒出几句他不太懂却听起来朗朗上口的诗。

什么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

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

他一边翻一边做笔记,感叹写诗的美,还是宋人更胜一筹。最终在众多或婉约或饱含愁绪壮志,闲情野趣的诗句中选了一个自己最满意的字。

桥。

牛郎和织女,许仙和白娘子,凄美动人的爱情故事总是和烟雨朦胧的江南小桥有关。

他原本想着就叫苏桥算了,但是妻子却不满意,说像男孩的名字,要加一个字。

于是他又回去想了半天,直到有一天熬到天明,他看着窗外还没落下去的月亮和已经迫不及待升起来的太阳,眼睛莫名的就湿润了。

太阳,是一切生命力的来源,是最至高无上,最纯洁有力的力量。它升起的方向是东方,他当即就下定决心要给女儿的名字里加一个东字。

希望她能够拥有像太阳一样,勃勃的,永不熄灭的生命力。

而苏东桥也确实是一个精力旺盛的小姑娘。在乡下老家的时候溜鸡打狗,爬树摘果从不停歇。

到了学校里,老师将她任命为了前所未有的女体育委员,做游戏也永远是赢家,还是很多次校园运动会的短跑健将。

她朝气蓬勃,风风火火的,同事们都笑他生错了孩子,应该生个儿子才是。

他听到了总要和别人争论几句。

女儿怎么了,现在都是什么年代了,还搞性别刻板印象那一套,他女儿不过是活泼好动了一点,和那些调皮捣蛋上房揭瓦的臭小子们还是很不同的。

他觉得女儿什么都好,妻子却很不赞同他这种无边的溺爱,觉得女孩子家家还是要有女孩子的形象。

夫妻二人为此没少吵架。

那个年代还不流行补习班,但是何种课外的才艺兴趣班已经如雨后春笋般涌现,妻子商量着要把东桥送去学习古乐器,他去问了问女儿。

或许是长大了,性格也变了一点,女儿考虑一下后就接受了妈妈的安排。

邻居们都夸她女大十八变,越变越文静,越变越漂亮,他听在耳朵里也很是高兴。

他们一家三口就在这样一个温润湿热的南方城市里过着平静的生活,直到那一天。

几乎摧毁了妻子人生的那一天。

他记得那一天是立冬,天气出奇的冷,冷风呼呼的刮在窗棂上,撞击的砰砰响。

同事约他去喝酒,说天冷了喝一点酒是最舒服的,他推辞不过,半推半就的也就答应了。

他没喝得很醉,回去的时候还是靠自己的意志力坐公车回到了家,刚一进门就看到妻子正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在屋子里急躁的走来走去。

他问她怎么了,妻子说东桥还没回来。

他带着酒侵袭后不甚清明的脑袋看了外面已经有点昏暗的天色,动了动虚软的手脚,安慰她说。

说不定是今天老师多讲了一些题目呢,放心吧,从学校回家才多远。

妻子还是不放心,说什么都要出去找。

他拦住她,给老师打了一个电话,得到了确实是拖了堂的回复,便安慰了一下妻子回去睡了。

他这一觉不知道睡了多久,是被妻子用剪刀扎醒的。

血液的流出让酒精的作用被抵消,他坐起来看着双眼泛红,面色极度紧张的妻子迷茫的问。

怎么了?

东桥还没回来。

他还没反应过来,妻子将钟表递在他眼前,让他看的清清楚楚。

他看着钟面上显示的数字,脑海中响起一声炸雷,身体里血液都凝结了,手忙脚乱的下床,随便的裹了一件衣服就和妻子出门了。

他们找了多久呢,他记不清了,只记得后来报了警之后,还找了许久才找到尸体。

那一天余洲城很罕见的下了一场初冬的雪,雪花纷纷扬扬的落在大地上,铺在地上只有薄薄的一层。

但是他的心里却像是雪崩一样,感受到了末日来临的绝望。

他们在一郊外的一个废弃很久的商品房的最里面一件发现了她。

警察们将她放在担架上抬出来,白色的布上躺着他十五岁的女儿。

衣衫褴褛,满脸淤血,面容已经面目全非不可分辨,手脚以一种非常人的姿势摆放在身侧,下半身**着,会阴处血迹斑斑已经开始腐烂。

她像一滩肉泥一样躺在担架上,一点也不美丽,一点也不活泼。

妻子在他耳边爆发出一声及其凄厉尖利的惨叫,然后就像疯了一般扑过去,捧着那滩肉泥哭喊。

他双脚钉在原地,无论如何也踏不出一步,他手里还捏着妻子惊慌失措间掉落的围巾。

雪花落在人的身上,仿佛要洗净人世间的一切罪恶,他看着女儿青紫腐烂的身躯上落下的白色雪花。

喉咙发紧的吐出一声,东桥,你冷不冷。

回想起那一天的场景,苏父喉头发紧,额头的青筋暴起,努力的不让女儿看到自己这副模样。

即使是早就知道苏东桥已经死了,但是她没想到她死的这么惨。

她死前,一定是遭受了很多的虐待和折磨。

“从那以后,你妈妈就疯了一样,每天都抱着你姐姐的书坐在沙发上,不哭也不喊,不吃也不喝。”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一段时间,他用尽了所有的办法都没能让她开口说话吃饭。看着失魂落魄形销骨立的妻子,他终于是忍不住跪倒在她面前。

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那天我不该喝酒的,我应该和你一起早点去找她的。

他跪在地上忏悔,妻子无声深陷的眼睛终于有了一丝神采。

她口中爆发出一声及其干哑难听的嚎叫,然后便是扑在他身上疯狂的撕咬踢打,都怪你!都怪你!都怪你!

你为什么要喝酒,为什么要睡觉,为什么不直接出门去找她!

警察告诉他们,正是因为那天天气冷,而放学的时间又稍微的晚了一点,东桥急着回家才想着坐出租车回家。

殊不知却上了恶魔的车。

妻子发泄过后,神智总算是恢复了一点,虽然她时常以憎恨的眼神看他,但是总比像行尸走肉一样活着要好。

就将所有的愧疚,悔恨,痛苦,加在他身上吧。

“直到后来她跟我说,我们再生一个吧,不然我会活不下去的,于是就有了你。”

“你不要怨你妈妈管你管的严格,她实在是,实在是不能再失去你了。”

苏父将十几年前的痛苦往事再次的讲给剖出来讲给她听,自己的心仿佛又经历一遍十大酷刑。

苏西亭明白了:“所以你才反对我一个人回家,不让我坐出租车。”

她小时候上学都是父亲亲自接送,现在长大一点上中学后父亲也是千叮咛万嘱咐的说一定要坐公交车。

苏父看着一脸泪痕的女儿,轻柔的摸着她的脑袋说:“那你以后能答应爸爸吗,不要坐出租车。”

他动作虽然轻柔,但是眼底深处却又很深很深的执念,苏西亭忙不迭地点头。

“那你们为什么不告诉我?我曾经有一个姐姐。”

苏父叹了一口气:“起初我是不让她单独设置灵堂的,但是你妈妈由于受不了你姐姐离世的打击,整个人已经疯魔了,我觉得要是不如她的愿,她可能会直接从楼上跳下去。”

“她说,我不需要西亭无时无刻的记住自己曾经还有一个姐姐,只需要她像所有普通的孩子一样健康长大就可以了。”

“东桥,就由我来纪念。”

这一番话里面的执着意味非常明显,苏西亭几乎都能够想象母亲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眼神里灼热的光了。

“所以爸爸,那灵堂,锁上的房间,都是妈妈一个人的主意对吗?”

“是。”

那她为什么要害她呢,妈妈已经在祭奠她了,没有人忘记她,为什么还要她的命呢。

“西亭,你真的见到东桥了吗?”苏父试探性的问她,眼睛里还有一点莫名的期待和惊喜。

苏西亭看清父亲的神色,毫不客气地说:“爸爸,我劝你不要抱有希望,她现身是为了害人的。”

“她要杀我,她的亲妹妹,难保她会不会对你做出什么事情来。”

苏父不可置信:“怎么会……”

苏西亭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也没有在纠结于河苏父的口舌之争,她问:“妈妈什么时候醒?”

她也想明白了,既然是因为母亲的执念设置的灵堂,那么多半她的鬼魂也是因为被母亲的执念所困住。

要想解决这一切,一定要找母亲问个明白。

苏父看着苏西亭那张和苏东桥有七分相似的脸,心里的那点纠结褪去。

他女儿就站在眼前,活生生的站在他眼前,他每天都能见到她,和她说话,她不是虚无缥缈的思念。

“明天,放学了就去看看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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