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部值房内,死寂如同凝固的墨汁。浓烈的金疮药苦涩、陈年卷宗的尘土味、还有某种挥之不去的血腥气,混合成一种令人窒息的压抑氛围。
言冰云被安置在靠窗的软榻上。他依旧穿着那身深绯官袍,只是此刻已被冷汗彻底浸透,紧贴在身上,勾勒出过分清瘦单薄的轮廓。
左臂的旧伤处,包裹的细麻布被重新换过,但依旧洇出刺目的暗红,如同雪地里绽开的毒蕈。而更致命的痛苦,却来自腰背。
他侧蜷在榻上,身体因剧痛而控制不住地微微痉挛。那张清俊却惨白如纸的脸上,此刻布满了豆大的冷汗,沿着紧绷的下颌线不断滚落,砸在身下锦褥上,晕开深色的水迹。
牙关死死咬紧,薄唇抿成一条毫无血色的直线,压抑着喉间破碎的闷哼。每一次稍重的呼吸,都牵扯着腰背处那如同被无数烧红钢针反复穿刺、又似被冰锥狠狠凿入骨髓般的剧痛,让他的身体猛地一颤,额角青筋暴跳如虬根。
从诏狱被疾冲半抱半拖回来,那强撑的一口气彻底散了。腰背处那沉寂多年、被连番遇刺、呕血、高压查案和心神剧震(绿眸影卫的出现)彻底引爆的陈年旧伤,如同苏醒的毒龙,疯狂噬咬着他的神经。
“呃”又是一阵撕裂般的抽痛袭来,言冰云猛地弓起,如同离水的虾米,手指死死攥住身下的锦褥,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冷汗瞬间浸透了三层官袍,冰冷的布料黏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寒意。
“言冰云!你撑住!神医马上就到!”疾冲半跪在榻前,那双熔金般的赤瞳里燃烧着几乎要焚毁一切的焦灼和暴怒。他燃烧着金焰的双手悬在半空,想扶又不敢触碰,生怕加重他的痛苦。
古铜色的脖颈和手臂上,绷带下那些暗金色的纹路因主人的剧烈情绪波动而疯狂流转,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熔岩。他身上的粗布便服沾满了诏狱的灰尘和几点暗红的血渍(不知是言冰云的还是刺客的),整个人如同一头被困在笼中的受伤凶兽,散发着危险而狂暴的气息。
“水,温水!干净的布巾!快!”疾冲扭头,对着门口吓得面无人色、如同鹌鹑般缩着的工部小吏嘶吼,声音因急切而劈了叉。
小吏连滚带爬地冲了出去。
值房的门被猛地推开,户部尚书钱有财那圆球般的身影气喘吁吁地滚了进来,怀里紧紧抱着一个巨大的紫檀木食盒,盖子都颠歪了,露出里面码放整齐的各色肉脯蜜饯。
“言大人!老夫把压箱底的肉脯都带来了!鹿肉的!牛肉的!蜜汁的!椒盐的!您吃两口!吃了就有力气,哎哟喂!”钱有财话没说完,一眼看到软榻上蜷缩颤抖、面如金纸的言冰云,吓得手一抖,沉重的食盒“哐当”一声砸在地上!各色油亮喷香的肉脯蜜饯滚落一地。
钱有财顾不上去捡他的命根子,绿豆眼瞪得溜圆,指着言冰云,胖脸上的肥肉都在哆嗦:“这,言大人!您可不能有事啊!粮仓的硕鼠还没揪完,黑市的悬赏还没撤,您要是倒了,老夫的肉脯。呸!老夫的户部,可怎么办啊!呜呜呜。”他竟是真的被吓哭了,眼泪混着鼻涕糊了一脸,蹲在地上看着滚落的肉脯,仿佛看到了自己黯淡的未来。
“闭嘴!死胖子!再嚎老子把你扔出去!”疾冲被钱有财的哭嚎吵得心烦意乱,赤金瞳孔怒瞪,狂暴的杀气吓得钱有财瞬间噤声,只敢捂着嘴发出压抑的呜咽。
就在这混乱、压抑、充斥着痛苦与焦灼的时刻。。
“让开!”
一个清冷、带着一丝不耐的年轻声音在门口响起。
众人循声望去。
一个背着半旧藤编药箱、穿着洗得发白的靛蓝布袍的青年,不知何时已站在了门口。他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面容清癯,眉眼间带着一种近乎刻板的专注和疏离。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双异常稳定的手,和两边袖口处洗不掉、如同烙印般的深褐色草药渍痕。
正是被紧急召来的神医。
他没有理会跪地的疾冲、哭唧唧的钱有财和一地狼藉的肉脯,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针,瞬间锁定了软榻上蜷缩颤抖的言冰云。他快步走到榻前,没有任何废话,直接伸出那双沾着草药渍的手,指尖带着一丝微凉,精准地搭在了言冰云冷汗涔涔的手腕上。
指尖下的脉搏,紊乱、急促、如同被强行绷紧到极限的弓弦,每一次跳动都带着濒临断裂的虚弱和躁动。
神医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紧。他收回手,又轻轻按向言冰云剧痛难忍的腰背。指尖触碰到那僵硬如铁、微微痉挛的肌肉时,言冰云的身体猛地一颤,一声压抑不住的痛哼从齿缝间逸出。
“褪衣。”神医的声音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如同在陈述一个事实。他放下药箱,打开,露出里面码放整齐、长短不一、闪烁着森冷寒光的金针。
疾冲连忙小心翼翼地帮着将言冰云被冷汗浸透的官袍褪至腰间,露出清瘦得肋骨清晰可见的苍白上身。左臂的伤口狰狞,腰背处更是触目惊心。脊柱两侧的肌肉如同被冻结般僵硬隆起,皮肤下隐隐透出不正常的青紫色,随着呼吸剧烈起伏,如同濒死挣扎的鱼。
神医的眼神没有丝毫波动,仿佛眼前只是一具需要修理的器物。他净手,取针。动作快、稳、准,带着一种行云流水般的韵律。
第一针,快如闪电,刺入言冰云颈后风池穴!针尾微颤!
第二针,第三针,精准刺入肩胛内侧天宗、肩贞!针入瞬间,言冰云紧绷的身体猛地一松!
紧接着,神医的双手如同穿花蝴蝶,金针带着细微的破空声,一根根精准无比地刺入言冰云腰背的命门、肾俞、腰阳关、大肠俞、关元俞,以及腿部承扶、殷门、委中、承山。
针落如雨!
短短十数息,言冰云清瘦苍白的腰背和双腿上,已然密密麻麻地扎满了七十二根细如牛毛、颤巍巍的金针!这些金针并非杂乱无章,而是隐隐构成一个玄奥而稳固的阵型!针尾在言冰云因剧痛而无法自控的细微颤抖中,如同风中的麦浪,整齐地、微弱地共振着,发出几乎微不可闻的嗡鸣!
这景象,既充满了古老医术的玄奥感,又带着一种触目惊心的脆弱。仿佛一个濒临破碎的琉璃盏,被无数金线强行缝合。
随着金针入体,一股难以言喻的酸、麻、胀、热混合的奇异感觉,如同温热的泉水,缓缓从针尖处弥漫开来,强势地冲刷着那如同冰锥贯体、钢针穿刺般的剧痛。
言冰云紧咬的牙关终于微微松开,急促紊乱的喘息也稍稍平复了一些,虽然冷汗依旧涔涔而下,但眉宇间那几乎要将人撕裂的痛苦之色,明显缓解了几分。
神医没有停手,他指尖凝聚着一股极其微弱却精纯的力道,如同蜻蜓点水般,极其迅捷地在某些关键穴位的针尾上拂过、捻动。每一次拂过,都引得那一片的金针共振加剧,针尾发出更加清晰的嗡鸣!
值房内一片死寂,只剩下金针微弱的嗡鸣声、言冰云压抑的喘息、以及钱有财捂着嘴发出的、如同拉风箱般的抽噎。
时间一点点流逝。
当最后一缕捻针的力道散去,神医缓缓收回手。他额角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显然这番施针也耗费了他极大的心力。他仔细地观察着言冰云腰背上金针的共振频率和皮肤颜色的变化,那双沾着草药渍的手,再次搭上了言冰云的手腕。
这一次,指尖下的脉搏虽然依旧虚弱,却少了几分濒死的躁乱,多了一丝微弱的、如同游丝般的生机。
神医收回手,看着软榻上如同从水里捞出来、脸色惨白却终于不再因剧痛而痉挛的言冰云,清癯的脸上没有任何喜色,只有一片深沉的凝重。他缓缓开口,声音依旧清冷无波,却如同重锤,狠狠砸在疾冲和钱有财的心上,也砸在刚刚缓过一口气的言冰云耳中:
“早年寒窗,积劳深重,脊骨如久旱之枯柴,早有裂痕。”
“此番连遭重创,心神剧损,呕血伤元,如同雪上加霜。”
“心脉为神思所系,忧愤过甚,惊惧交加,早已绷紧如将断之弓弦!”
“今日旧伤爆发,不过引信。”
神医的目光扫过言冰云惨白的脸和那身被冷汗血渍浸透的官袍,最后落在他紧闭的眼睑下那两道浓重得如同淤血的乌青上,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宣判:
“若再不顾惜己身,强撑硬熬,殚精竭虑。”
他顿了顿,吐出四个重若千钧、带着腐朽气息的字:
“油尽灯枯,不过旦夕之间。”
“届时,纵有仙丹,难续断弦。”
油尽灯枯!
四个字如同四把冰锥,狠狠扎入疾冲的心脏!他那双燃烧着金焰的赤瞳瞬间黯淡,狂暴的杀气被一种更深的恐惧取代,魁梧的身躯几不可察地晃了晃。
钱有财更是“嗷”一声,彻底瘫软在地,抱着滚到脚边的一块酱牛肉脯,哭得撕心裂肺:“完了,全完了,油尽灯枯了。肉脯,以后只能给言大人上供了。呜呜呜。”
言冰云躺在榻上,神医的诊断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刚刚因针止痛而恢复的一丝清明彻底淹没。油尽灯枯。旦夕之间。他缓缓睁开眼,眼底没有恐惧,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近乎认命的苍凉。为了新政,为了揪出硕鼠,他已经燃尽了自己。值得吗?
就在他心神摇曳,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身下锦褥的瞬间。
“嗒。”
一声极其轻微的脆响。
一块指甲盖大小、深褐色、边缘粗糙、沾着已经干涸发黑的幽蓝色毒血的麦芽糖碎片,从他宽大官袍的袖口里滑落出来,滚落在软榻的边沿,轻轻撞在榻沿的木头上。
糖块边缘,一根灰白色的、粗硬的狼毛,在值房内昏黄的光线下,微微颤动了一下,清晰可见。
言冰云的目光,瞬间被那块染血的糖块攫住!
诏狱后巷。绿眸影卫。贯穿肩胛的毒刺。喷溅的毒血。还有这沾着狼毛的糖块!
所有的画面瞬间回闪!
那双幽绿如狼的眸子里的震惊、躲闪、慌乱。还有最后决绝退入黑暗时,那声压抑的、痛苦的闷哼。
他还没死?他在哪里?那毒。
一股比腰伤更尖锐的刺痛和无法言喻的焦灼,猛地攫住了言冰云的心脏!油尽灯枯的宣判仿佛被暂时抛诸脑后,他挣扎着想抬手去够那块近在咫尺的糖块,身体却因这剧烈的动作再次牵动腰伤!
“呃!”剧痛让他闷哼一声,冷汗瞬间又冒了出来。
“别动!”神医冷冷的声音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一根金针的针尾被他指尖拂过,发出更强烈的嗡鸣,强行压制住言冰云腰背肌肉的痉挛,“治伤,需静心凝神。分心他顾,是嫌命长?”
言冰云被针力所制,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块染着幽蓝毒血、黏着灰白狼毛的麦芽糖碎片,静静地躺在榻沿。那幽蓝的毒血,在昏黄的光线下,仿佛活物般散发着不祥的微光。
油尽灯枯的警告犹在耳边。
染血的糖块近在咫尺。
绿眸影卫生死未卜。
还有那隐藏在暗处、如同毒蛇般窥伺的北境狼首。
神医开始收针,动作依旧稳定迅捷。一根根金针被拔出,带出细微的血珠。
言冰云闭上眼,牙关再次咬紧。不是因为身体的剧痛,而是因为心底那翻江倒海、几乎要将他撕裂的焦灼和无力感。
静养?
这风雨飘摇、群狼环伺的朝堂,这悬在头顶的万金通缉,这隐藏在粮价风波下的惊天阴谋。还有那个因救他而身中剧毒、生死不明的绿眸故人。
他如何能静?
神医的金针,能暂时封住他腰背的剧痛。
却封不住这席卷而来的、比伤痛更致命的惊涛骇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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