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丹桐01

最近,城东凤祥酒楼冯清冯掌柜走了八辈子的血光霉运。

店被砸得关门,赔了高价的医药银子,人还进了县衙大牢吃了遭苦罪。

冯贵马不停蹄赶回丹桐的时候,他爹冯清已经蹲了十日大牢,端了七日牢饭。

小老头五十又七,发白的灰布衣裳,打满了大小不一花里胡哨的补丁。瘦骨嶙峋的一张老脸,添了丰腴,填平了原本凹陷下削的颌骨。

阴暗的大牢内,甬道长仄坑洼,一深一浅,极不好走。

冯清早年瘸了条腿,手颤颤扶着墙,步步迈得谨慎。

一瘸一拐跟在差役身后,约莫走了十几步,低眼瞧路的小老头就累得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

他停下脚步,右肩抵墙,擦着汗歇劲儿。

长仄尽头,阳光灿烂,细小的尘埃在光亮中缓缓飘舞。

远远望着光暗中那抹最熟悉不过的身影,冯清绿豆大小一般的眼睛里闪烁着光彩。

那弯曲的腰板旋即一直,气也不喘了,劲儿也不歇了,手离了墙,昂首阔步朝前。

那副大摇大摆的嘚瑟样儿,不像是关押的犯人,倒像是差役家串门的二大爷,寻了趟衙,荣耀归来。

冯贵瞥了眼欢快挥手的老头,咬紧牙板哼了一声,然后漠着脸,低下头继续签着自己的名字。

丹桐县县尉卓峰为人和气,官当得一团面糊,和稀泥的本事在整个长州县官里头排的上一二。

县衙衙门自然信马由缰,随着卓县尉的几分面糊脾性,格外的宽宏大量。

对待收监的犯人,一不打二不骂,冷了管添衣,病了给请药,嘘寒问暖,知疼知痒,将人照顾的是无微不至。

除了牢房稍微简陋,犯人不可随意出入外,整个大齐再也找不到一家比丹桐县衙更加体贴入微,更适合养老的牢房了。

所以,冯贵压根儿不担心他在牢里的老子,反而是安心惬意,无牵无挂的很。若非急事要办,他会缓一缓,让冯清在牢里多待几个月,享享清福,消停消停。

结算完住宿伙食花费,冯贵拱手对差役陪了笑,等也没等,抬脚就走。

连日赶路,冯贵不怎么疲惫,只是积压在心底的怒,嘭地要炸。他看也不看冯清,怕脾气上来,当场发作把人退回牢里。

出了衙门,日已西下。

天边,火烧着云彩,橘黄的柔光溢在空气里,静谧而又安和。

地上,拉长的两道黑影,一前一后朝梧桐树下的马车走去。

两人一个步履蹒跚,一个健步如飞,中间的距离眼见的越拉越长,形成了一道比代际更加不可逾越的鸿沟。

孤零零落在后面的老头,不服输的一股劲儿,颠着瘸腿勉力追赶。

而冯贵这边,人已经风风火火走到马车车后。

他咣啷一声拉了门,掀开帘,提脚一上,稳当当地坐在里边儿。

奋力追上的冯清,被车帘子甩了一脸的灰。

他蹭袖连呸了两口,上半截身就倾上车,然后一脚蹬地,一脚架在空中发力,撑着马车棱角艰难地朝上爬。

坐在里头的冯贵一动不动,高高在上的目光,冰冷地俯冲而下,像看着一个与自己无关的陌生人。

等待良久,满头大汗的老头终于爬上了车,吁声叹气地坐定,冯贵漠然地扯了扯系铜铃的绳子。

铜铃微动,叮咚一声清脆,外头车夫早不耐烦,那手中蓄势待发的鞭子利落一挥,圆轮碾起的尘土,扬在空中,沉寂在无边无际的夕阳里。

听着冷冽的鞭子和马车轱辘转动的声音,车厢里的两人大眼瞪着小眼,谁也未开口。

冯贵三十又一,已过而立之年。

他手里几个商队,常年在外头漂荡,每每赶路沉默寡言惯了,不觉得什么。

冯清可不习惯,儿子事多人忙,难得回家。他想的紧,憋了满肚子的牢骚等着发泄。

当下见了,又是专为他的事情而来,一顿高兴顾不得车马摇晃,拼命朝冯贵跟前递着脸。抽空多看两眼,多说两句,就觉得赚了许多。

绿豆小眼紧紧打量着人是胖是瘦,麻溜的嘴稍后就跟了上来。

那薄薄的两片上下一张,一会儿抱怨牢房的石头板床冰冷硌人,一会儿嫌弃牢头苛刻,送的饭跟喂猪的馊水一个味道。

絮絮叨叨的话,打开了头就收不住尾,老头没完没了唠叨起来,冯贵却是一个字儿也不信。

大牢门口,差役已同他交代清楚,且告过罪。

其实与人无关,是冯清自己作。牢里前几顿给的馒头干饭,老头扭扭捏捏,好面儿的不肯吃。后几日约莫是真的饿惨了,清汤烂叶的泔水是一日五六顿,顿顿连着碗舔得干净。

手拿的不吃,给脸不要脸,这种人就是犯——

冯贵极为克制,当时恼得就差把“贱”字儿说出来骂爹了。

幸亏一旁的差役接过话,说人老了犯浑,还古道热肠地开解,交代老人身体金贵,一场牢狱之灾,难免伤些元气,回去记得买两只老母鸡炖汤调养。

冯贵被说的烧红了脸,十分的不好意思,一时冲动发了孝心,真应承了下来。

眼前的冯清,尖溜溜的下巴,圆润的双了两层褶子。

这会儿声如洪钟,吐字铿锵有力,那一句话连着十几个字,突突突的朝外蹦,气儿都不喘一口。冯贵吵得耳朵疼,那碗搁在心里的养身鸡汤,早抛到了九霄云外。

老头牢里待着,多日未曾梳洗,蓬发垢面,乌糟糟的一身,捂的那味儿要多恶心有多恶心。

偏他自己不觉得,扯着嗓门使劲嚷嚷,那张嘴一呼,满口都是他刚嫌弃的喂猪的馊水味儿。

恶臭一阵一阵扑来,冯贵胃里直犯恶心,恨不得捏紧鼻子,但双手堵着耳朵,动弹不得。

他憋着气尽量不呼吸,忍了一时半会儿,憋得实在难受,扭头贴着窗口换气。

冯清正暗戳戳挪身朝这边蹭着,狂奔的车轮左右交替颠簸着石头,马车咣啷一晃,屁股一抬,重心偏后,腾在空中的人,扬头就朝门板子上栽去。

冯贵眼疾手快,按住肩一把将人搀过,拉回原位。

“毛手毛脚赶着投胎呢!”

耳边风速速地刮过,冯贵半拉身子探出窗外,没好气的吼着。

落了骂的车夫警醒过来,慌忙勒紧缰绳。

这人熬了几宿的路,上下眼皮打架,急着回去迷糊一阵,鞭子难免打快了几下。

不一会儿,车速渐缓。

听着一哒、一哒接连不上的马蹄声,冯贵安心退身,回了车厢。

他一转身,迎面打眼就撞见冯清那张惊魂未定的脸。

颤颤巍巍的人,像只展翅高飞的大雁,张大鸟骨一样细瘦脆弱的双臂,从背后护着他。

冯贵顿时寒下了脸,骂咧咧道:“我腿脚好好的要你护?多余!”

老头怯声怯气“嗯”了一声,晃悠悠坐了回去。

冯贵见状,心中不忍,略略缓和了几分语气,又嘱咐道:“给我坐好了,别乱动!”

一声令下,老头交叠的双手立马规矩地摆放在膝上,直愣愣的两颗绿豆眼珠定在眼睑中间,人呆地像块点睛泥塑,不敢再动半分。

老头如此安分,冯贵一时有些不适应。他眼里泛酸,胸间像压着块千斤巨石,沉重地喘不过气。

难受地揉了揉眼眶,他沉声一叹,四处翻箱倒柜起来。

在车厢的一个角落疙瘩里,冯贵寻了个鼓鼓的水囊和一些糕点出来,又一转手,将一包东西咚咚全扔到冯清怀里,人还是闷闷的,不言不语。

冯家的这对父子聚少离多,话又不投机,十句里头难得有半句讲的通。

那一脉相承的扭脾气,扭起来是各说各的理儿,谁也不服谁。

两人见面就吵,吵得吹胡子瞪眼,鸡飞狗跳,回回闹得不欢而散。

冯贵是绞尽脑汁,想尽法子的避着人。

少回家,少照面,见了面是长话短说,短话积着下次说。凡能一字拒绝的,他绝不拖成两个字给老头发挥……

但这次办的事情难,又磨人。

他晚间就走,时间紧迫,后续靠着冯清周旋,嘱咐的话太多太绕,一言难尽。

想到要同冯清这个扭脾气打交道,冯贵一个头两个大。

思忖半晌,他深深呼出一口气,收了收脾气,尽量平和道:“爹,我说过多少次,少惹苏家!少惹苏家!你都听到肚子里了?!”

冯贵有火,是尽力忍耐。

瞧出门道的冯清眼中一振,立刻鼓起了胆子。

他捶着腿犟道:“我没惹!是苏良安挑事,在咱们酒楼里闹!”

“是!二公子是个刺儿头!”冯贵翻着白眼,怒火蹭蹭蹭地上涨,“你老人家不是放任着没管吗?但凡你去劝和几句,这架打得起来?人家开门迎客讲得是和气生财,你倒好,巴不得事儿朝大处闹,把酒楼砸的稀烂!衙门关你关得是一点都不屈,要我说真该打你一顿板子,动动刑,让你好好长一长记性!”

“冯贵!怎么同你老子讲话呢!”冯清气不打一处来,这当老子的要不要脸!

他抬起发颤的手指指着人,恼声道:“如今你翅膀硬了,成了富贵人,好了不起!你别忘了,你娘去的早,是你老子我一把鼻涕一把泪把你拉扯大的!怕你饿着冻着,我舍不得吃的都给你吃,舍不得穿的都给你穿!怕你受后娘的气,我单了这么多年都没续弦,孤零零的一个人,过了大半辈子,还不都是为了你!这会儿你让衙门的人打我,还动我的刑!冯贵,你不是个东西,就这么孝敬我……”

冻着、饿着、没娶着后娘。

这一套苦情的幽怨调子,冯贵打小听到大,词儿背得滚瓜烂熟,耳朵磨掉的茧子比冯清那身华丽的补丁都要多。

接下来该要哭哭啼啼了。

冯贵把握着火候,等冯清酝酿够了,真要掉眼泪的时候,他不慌不忙截断了话。

他道:“是是是,我不孝,你老人家把我拉扯大不容易,我感激地很!”

几句低声顺耳,不管有没有诚意,是不是服软,冯清心里熨得是软乎平展。

他抽了几下鼻子,乖乖收回泪,人正美滋滋笑着。

没想到冯贵那头语气微顿,话锋倏地一转:“可是爹!亲爹!我在外头辛辛苦苦打拼,你能不能别在后头拆我的台!”

冯清笑容登时一僵:“我怎么拆你的台了,我就是想多挣点基业,我还有错了?”

“想法没错,这做法……欠妥、欠妥!”冯贵梗着脖子,说的十分委婉。

怕人不懂,又极具耐心地慢慢解释道:“苏大公子中了解元,这是天大的喜事,看得起我们冯家,把流水宴设在我们酒楼,我们也能沾沾人家的喜气儿。可你瞧瞧你办的事!放了一堆乌烟瘴气的进去,说了些混账话,激怒了二公子,这才争起来的是不是?”

冯清自知理亏,鼻孔里尖锐哼了声“是”,但又气不过,端起那副老子训儿子的谱教导道:“好好说话!什么乌烟瘴气,那是县学的学生,将来的官儿老爷。一时吃酒吃糊涂了,嘴上没把门儿,说了几句,苏良安这个混世魔王就动手打人了!”

“听这话音儿,你还怪上二公子了?爹,你讲不讲理?你这酒楼端的是苏家的碗啊!”冯贵额上青筋暴起。

他咯咯地咬住牙,压住了些劲儿,顺了几回气,方道:“大公子高中,几个学生落榜,心里不松快,胡言乱语说大公子这第一名是买的,这是眼红嫉妒,你当时就该把话给掐死,圆个场面!你倒好,不拦着,由着人信口开河,拿宣德二十四年丁巳舞弊案说事,这不火上浇油吗,二公子那护短的暴躁脾气能给你忍这个?”

“怎么不讲理!”冯清话听一半,就不甘示弱自顾自地辩解起来。

他嘟囔道:“学生们说了,这是御批的案子,三堂会审,天大的理儿!就说苏小楼当年中的那个榜眼有问题,活该被陛下夺了功名……”

“是御批圣裁!是三堂会审!那爹你知不知道玉京里头根本没人敢提这案子?就你这山高皇帝远,胆大不知死活的敢提!”话被带偏,冯贵的思绪搅成了一团乱麻,扶额的手恨不得把头骨戳碎,伸进去扯一扯、捋一捋。

这边脑子还没理清,嘴又不自觉地叫上板:“丁巳舞弊案怎么回事我不清楚!大公子的外祖父,徐敬徐老太傅,文渊阁大学士,那学问是教导过陛下和几位皇子的!徐家一门父子三个状元,教出来的榜眼探花更是不计其数。大公子幼时在徐家蒙训,太学里又待了几年,这样教出来的学生至少不会差!”

他冲道:“而且二十四年至今,七年有余,玉京公子苏小楼的名号响当当地挂在外头,陛下并未为难,当年的案子怕不是一句两句能断明白的!还有大公子的爹,刑部尚书当的有十几年了,你下作苏家,不怕人家护犊子,报复你儿子?”

“报复你做什么!他除了苏小楼的宗籍,赶人出京的时候可说了,一笔两个苏字,恩断义绝,不认了!你少唬我!”冯清被说的七上八下,又不肯在儿子跟前跌了当爹的那份尊严,他扯着嗓子倔道,“尚书府同威武镖局的苏家早几十年就断干净了,兄弟俩斗得跟乌鸡眼似的,僵成什么样儿了。那京里前头出了事,丹桐这边,苏承武立刻开了祠堂,将苏小楼的名儿继了过来,算了他的长子。这犊子护的,没把尚书府里的那位气死!”

嚼了口糕,冯清肚子里越发有了底气,他振振有词道:“徐太傅是教过陛下,是帝师没错。丹桐长住的都晓得,徐家这几年根本没打发人来看过。孙子辈出了这样一个人,书香世家也是觉得丢人显眼的!”

冯贵一哂,反驳道:“苏尚书是不认大公子,但血浓于水,你儿子永远是你儿子,大公子是那尚书府的独苗儿,一个当爹的,心里偏的终归是自己的骨血,自己的儿子!”

“独苗儿……?那是以前,这以后可就不一定喽!”冯清眉角轻飘,扬着脸高声质问,“儿啊,你平日消息不是最灵通的吗?怎么,那府里的大事都不知道?”

看着冯清一副小人得志的欠打模样,冯贵狠掐着手指忍下,耐心等人发挥。

果然,人一狂就卖起了官司。

只见老头两手各抓起一块糕,左一口右一口,大口包腮吃着嚼着。左右开弓,吃了干净,人欢快地拍拍手,又拿起两块。

吧唧吧唧的嘴,吃得相当有味,直到噎得塞不下了,老头才提起水囊,慌里慌张地拔着塞子。

一连拔了三次,没能拔开,憋得脸红气哽、捶胸顿足,才服软似的踢着儿子的腿求救。

冯贵翻看了他一眼,面无表情地拿过水囊,稍稍用力一扯,迅速地又将水囊递了回去。

咕咚咕咚喝了几口,哽在嗓子里的东西终于咽了下去,冯清满意地打了个饱嗝。

“差点噎死我,你就不能早点帮我!”

重新活过来的冯清揉掉眼眶子里急出的泪,又骂了起来,冯贵神情淡淡的,对抱怨的话充耳不闻。

“你讲讲良心,你爹什么时候拆过你的台?” 冯清懒洋洋朝后一靠,惬意地拍了拍鼓鼓的肚皮,边又念念有词自夸道,“做生意要眼观四处耳听八方,这一点跟我比,你还差得远呢!”

冯贵斜眼一扫。

对面的人,嘴上黏着四五颗黑溜溜的芝麻小点,偷嘴馋猫似得,要多滑稽有多滑稽,他忍不住凉凉一哂。

见人懒懒的,冯清担心刚刚说的话踩了儿子的短,怕人生气撂脸,又不理他,连忙陪笑讨好道:“尚书府后头娶的那位谭夫人诊了喜脉,胎都坐稳了,明年二月的期。这老蚌怀珠,再添个儿子,有苏小楼什么事?”

冯贵满不在乎:“没生出来就知道一定是儿子?就算是儿子,苏大人也快五十了,小儿子能养成什么样儿,百年之后,还是要倚仗大公子的本事撑门面。”

不知道苏小楼究竟使了什么手段,让冯贵这般死心塌地的维护,冯清觉得他这个当爹的话,都不如个外人好使。

心有不甘,老头赌气怄道:“到底年轻不知事,光凭本事有个屁用!”

苏小楼是中过榜眼,潇洒过,风光过,那也是七、八年前的事了。

他一个戴罪之身,若非去年朝中立了太子,天下大赦,如今还在威武镖局里混。今年是下了场,是中了解元,那又如何?

这人就是进不了京!

摇头晃脑想了一想,冯清自觉占了上风,两角嘴巴一翘,不免又得意起来。

他道:“尚书府请人算了一卦,谭夫人怀的男胎,但与苏小楼八字相冲。为求平稳,尚书府捐了官儿,把苏小楼推到江延府下头当县令去了!看看这心偏的,儿啊,你押错宝了吧!”

冯贵没好气的横了他一眼,凉凉道:“我押错宝,你老人家倒是高兴得很,怎么,人家的老子都盼着儿子好,你还盼着你儿子倒霉?”

丹桐距玉京千里之遥,消息闭塞,鸡零狗碎的事不该传得这么快。

冯贵身子朝前微倾,认认真真将冯清上下都打量了一遍。

小老头腿脚不便,天天守着自己酒楼的一亩三分地,极少出丹桐。

他问:“都是哪儿打听的?”

冯清脸一板,双手抱肩,孩子似得别扭地滚到一边,气道:“还用打听?汪二狗天天夸,显摆谭家怎么能耐呢!”

冯贵意味不明地“哦”了一声。冯清瞧着古怪,连忙又坐起身,凑到他跟前儿担心道:“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他坑你多年,你竟还信他,挺有意思的!”冯贵大剌剌地刺道。

说完还是没忍住,嘴一顺又啐道:“傻不拉几的,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

后头一句嘀咕的小,冯清耳背没听清楚,他扭头大声问:“你说什么?”

抹掉脸上飞来的唾沫星子,冯贵一句两段,以同样的声音力度回击道:“我说!没什么!”

“阴阳怪气,少在我背后鬼鬼叨叨!告诉你,我耳朵好的很,什么声儿都瞒不过我,我一点都不聋!”冯贵固执地指了指震得有些疼的耳朵,示意自己听得见。他心里门儿清,上了岁数,耳朵真不如年轻的时候好用了。

他猜道:“你肯定骂我傻,同汪二狗不对付,还信他的话。”冷冷一哼,声音激动地打颤,“斗了这么多年,汪二狗瘸了我一条腿,差点害我丢了命,我能不知道他?阴险狡诈,鬼话连篇,明里暗里同我抢生意,做梦都恨不得搞死我!”

发了一顿火,冯清缓了一时气,撇撇嘴,人颓废起来。

他双手抄袖,蜷着背,整个人缩成小小一团,很是凄惨道:“这些年我活的窝囊,我知道,你觉得我胆儿小,听风就是雨,吓一吓就怂,瞧不起我。其实,我怕的不是汪二狗的一张狗嘴,是他背后的谭家。我就怕有朝一日,他们牵扯上你……”

冯贵沉默着没接话。

有时不得不服冯清这张嘴,开了光似的,怕什么来什么。

只听那边消沉的声音继续道:“……人都是逐利的,看看苏家徐家的态度,你就该知道苏小楼是颗弃子。至亲骨肉又如何?拼不过的时候,该舍弃的还是要舍弃!”

冯清很是无奈,努力回想着汪二狗吹嘘的话。

他单手掐住脖子,模仿那尖酸刻薄的声音道:“谭家是什么人,镇远大将军,加封常胜侯。驰骋沙场,战功赫赫,手里握的兵可与当年沐家相比!苏家、徐家,一个得陛下器重,一个得陛下尊重……呸!什么刑部尚书、什么大学士,外头名声叫得好听,还不是要讨好谭家,看谭家的眼色,被压的连个屁都不敢放!”

一字不落的复述完毕,他长长叹了一声气。

汪二狗到底走的什么狗屎运,就是老侯爷落魄的时候施舍过几顿饭,如今在丹桐跟个螃蟹似的,横行霸道,看谁碍眼就整谁!

他苦着脸道:“老天爷不讲理,有的人作,偏给的好命,让匪头子捡了贵人,一辈子作威作福!”

老头颓下头,怨声载道:“我也积善行德,也年年施粥,怎么就没遇到像谭家这样知恩图报的呢?”

委屈地摆摆头,一副要哭的样儿:“罢了罢了,你有出息,什么狗屁运道我也不想了,下半辈子不多,顶多再混二十年。二十年忍气吞声,二十年忍辱负重,二十年夹紧尾巴继续做人……”

冯清含恨伸出两根指头,悲愤地认着命。

靠在窗棱上的冯清,紧紧地闭上了眼,懒得看他爹这副叫惨的模样。

沉吟片刻,他睁眼望着冯清,试探道:“爹,大公子就很知恩图报。”

冯清鼻孔里“呵呵”了两道气,明显不信这说辞,他叮嘱道:“顾好你的商队,少惹两家的事儿。”

“我说真的。”怕老头继续糊涂,得罪不该得罪的人,冯贵缓缓叹了一声,道,“五年前,我那商队在临曲被劫,人生地不熟的,绑匪要钱是连封信都送不回来,脖子就等着挨刀了。苏家不知哪儿来的消息,威武镖局那十几个,冒着漫天的大雪,老远的赶去救我,还给了赎命的银子。论起来,我就帮大小姐指了一回路,从此苏家护了我们商队三年,人家也是感恩戴德的。”

冯清的脸当下一顿,指头狠戳着冯贵的脑门,气急:“当初我就奇怪,好好的,答应我回来过年的,人怎么就没回来,还骗我说是为了多挣银子!冯贵,你真能瞒!”

冯贵忙劝慰:“这不怕你老人家担心嘛,后面坎都迈过来了,不提也罢。”

似是还有些不放心,冯清将人从头到脚看了又看,确定真的没事以后,才吸溜了两下鼻子。

稍稍,他又执拗道:“这是苏柔柔有心,管苏小楼什么事!”

老头一根筋扭上头,劝不来、说不通!

冯贵不耐烦地皱起了眉,声音蓦地一冷:“我就想不明白,这些年大公子挺照顾你生意的,无冤无仇,又没得罪过你,怎么就处处针对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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