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可覆痛心疾首，一腔的激荡，遣退掉了雷鸣。

高昂过后，他的声音疲惫而又沙哑，和在细细的雨中，十分的忧伤，十分的悲痛。

“项誉鲲杀敌四十，武荣节杀敌二十七，汤雄三十九……”

“大人！”

听着单可覆道着过往战绩，项誉鲲与汤雄两个面上像是被人狠狠扇了一巴掌，火辣辣的通红，极不是滋味。他们怏怏地静止不动。而被称作武荣节的武秀才，冷冷打断了单可覆的话。

武秀才坦荡道，“我们犯了事，大人要审就审，当怎么罚就怎么罚，扯这些没用的做什么！”

单可覆立起身，沙哑着喉咙开门见山道：“那好，我且问你，你们此处所作所为，可是受人逼迫？！”

武秀才缓缓站了起来，一笑，直直反问道：“大人觉得呢？”

单可覆不答，继续斥问：“你们这些人究竟是怎么变成匪的？！又是怎么落到这种地步的？！”

是啊……

他们……怎么落到这种地步的……？

这个问题，武秀才在想！汤雄在想！项誉鲲在想！门口旁观的靳跃捏紧了面具，凝着眼也在想！

武秀才望着单可覆那一身可疑的衣袍、和那一顶沉黑的帽，说不出来的憎恶。

他敷衍地拱了拱手，嘲解道：“大人恕罪，草民一辈子过的糊涂，也不知道这其中的原由，实在是没办法为大人解答了！”

武秀才眼中带着仇，带着恨，整个人都充斥着敌意。

他清楚，眼前的人同他们无冤无仇，只是他所敌视的那一类人，穿着同样的衣，戴着同样的帽。

什么因，什么果！

单可覆今日得的这果，虽然与他本身无关，但却是他那一任又一任的前任们，造作出来的种种因。

前日种种因，今日种种果！

单可覆说冤枉倒也不冤枉，要怪只能怪他当了这宿安令，成了招惹了武秀才怒火的那些同类替代的出气口而已。

对项家庄这群人而言，历任的宿安令，无论是已成了平川府同知的纪奎，还是眼前的单可覆，都是一样的没有可信度，一丁半点儿也没有！公权失于公信，他们一次一次折腾的怕了，不敢再信这衣这帽！

单可覆知道，这一群人不信任他。

这种信任，不是一朝一夕，一言一事，便能建立起来的。那是要靠长年累月慢慢经营，苦心维系来的！即使有了信任，稍微疏忽大意，这些信任又会如同沙一般，随时崩溃，随时塌陷。

可是这些信任，偏偏又是穿着这衣、戴着这帽中的一些人毕生所追所求的信仰，至死不渝的信念！

虽然是同样的衣、同样的帽，却并非同一类人！

有些人振衣正帽，有些人烂衣歪帽，正帽的多一些，歪帽的便少一些。可同样的衣、同样的帽，歪帽的先入为主，一年年的由根累到叶，蒙蔽住了耳目，遮挡住了天地，被无限放大成了全部；正帽的便在人的思维里，潜移默化地奢望成了稀缺无有……

武秀才冷冷凝视着对方，咄咄逼人道：“如果大人问完了话，草民也有几个问题，想请教请教大人！”

单可覆眉一抬。

其实，他心底还有一个小小的疑惑没有问出来。

这问题单纯是他个人的好奇。明明汤雄较武秀才更年长一些，为何却肯屈居人下，只排了个第七？不过这是个题外话，问不问的，应该不打紧。

单可覆点了头。

武秀才拖着脚上的镣铐，趟过了地上的泥水坑，一步一步走到案前。他胳膊搭上晃脚的桌，语内讥诮道：

“草民想问，为何大人今日非要亲自前来，而不是将我等押回宿安再审？”

武秀才的声音不大，仅咫尺边的人能够听见。

单可覆心下微微惊愕。

看来项家庄的人不见得都是草莽力气。

武秀才肘间暗暗使力，将桌面完全压倾到自己这一侧。他直截了当道：“大人私堂公审，难道是在回避什么人？”

单可覆缓缓坐回位置，他一脸平静地打量着武秀才，没有说话。

武秀才眼神阴鸷，压低声，无所畏惧道：“有些人，大人既然害怕的不敢动，何必又要问呢……？”

官大一级压死人！

这一场较量，武秀才在赌，堵的就是这句至理名言。平川府压的住宿安县！纪同知如果不想出事，就必定会从这县令手里把他们捞出去！

单可覆腹中诽骂了一阵刁民，思绪又转了起来。他不怕刁民犯事，就怕犯事的刁民转的太快，他跟不上路子。

武秀才说的对，但又不完全对。

单可覆十分客观地评价着。

他承认，他是在回避纪奎。这种回避，不是他怕纪奎，不是他不敢动，更不是同知高着县令的品。高一级没什么，可纪奎是个会添乱的，单可覆只是想绕开一些不必要的麻烦，拿到足够多的证据，把另外一桩大案审明白。

单可覆早就知道，宿安县不太平。可他上任的时候才明白，原来不仅仅是宿安这一个县不太平，而是大衍山的这一片都不大太平。

虽然单可覆是坐船来的，但路上攀谈着那些走货商贩，都说山道乱的很，不好走，水路贵是贵，却安全些。商贩们自嘲着“舍财免灾，保命为先……”。

陆上明明是条近道，却让人苦不堪言，不愿意走。

单可覆百思不得其解，到任后暗地里花了半年功夫，才摸清了其中的各种底细。

这条道太深，深的可怕，只能缓缓图之。

单可覆冷眼旁观着事态发展。

巡察卫东一榔头，西一榔头的在山里打着游击，被纪同知记恨上了……

不久，杜家女婿的贺寿礼，又被西山头的劫了胡。平川府衙门的文员们，同那握着府兵的鲁提督起了冲突间隙……

单可覆隔三差五，碌碌无为地四处散漫听着消息。

他联络上了巡察卫、邻县的鲁提督，三方悄无声息的布谋着局，待罗网成形，到了近几个月才开始行动，陆陆续续拔着山里的这些钉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