冼江。宿安码头上，停靠着一只画舫。

船舱内，江月明利落地换上一身干衣，细细擦拭发上的水珠，一面蹙眉想着心事。

方才透过车窗，他分明看见了那双熟悉的眼睛，那张脸，那个人，怎得回头一寻，街上便没了踪影？

桌上，推开一卷画轴。

江月明垂眸审视新买的踏雪寻梅图，手指一遍一遍慢慢描摹着画中青影，神情禁不住柔和下来。

……画中人在长州，怎会出现在此处？

冷静理罢一回思绪，江月明摇摇头，不抱希望地想着，接着轻轻一叹，就此打消掉疑虑。

他收拾好画，发冠一束，整顿衣袖，迈步出了门。

江里的水，一波一波高涨着，不知不觉漫过低处的几层台阶。生长在青石缝间的杂草，从根到腰，再连着头一起埋葬在冰冷里。

少倾，浪一拍，江水吞咽下低处流的雨，充实着自己，卷冲上新一层台阶。浸没在水下的一簇白色三角小花，一摇一摆，继续奋力挣扎朝上呼吸。

雨，忽大忽小，持续敲打着甲板。

此时，张鼓的帆，都已收下，被绳索牢牢捆绑在桅杆上。一层一层的浪推涌着，整艘船跟着一起起伏漂荡。

精致而又华丽的另一处房间，木板地面朝右微倾，朝左扑跳的四只爪，咚的一下清脆，失重歪倒在一边。

纪奎纪大同知逃离猫爪，再一次化险为夷，连连拍打着胸膛正庆幸着，鼻内禁不住又被橘猫憷的打了好几个喷嚏。

纪奎纪大同知属鼠，怕猫！

可这只小猫非同寻常，它是京里来的江御史家的爱宠，不能一脚踹之！

纪奎揉过一回发痒的眼睛， “捉鼠”的猫，翻身一挺，敏捷地爬了起来。

毛茸茸的一团橘黄，蹲坐在地。

橘猫粉哒哒的舌，舔罢一回爪子，锋利绕过两圈耳朵，又活泼地跳起步，饶有趣味黏了过来。

狸身虎步来，同知还柱走。

步健、神慌，周绕数回，终不得。

猫蓄力一跃，鼠避。

片刻间，慌不择路的同知，气喘吁吁地倚墙已无退处。

纪奎心中大警，疾呼着“猫来了！猫来了！”。

橘猫悠闲摇摆着尾巴，抬起软绵绵的左前爪，喵呜喵呜盯住飘动的衣摆袖，抓捕顽乐。

纪奎好不仓惶。这时，为非作歹的小猫，猝不及防被勾挂住了后颈皮毛。虎躯一震，前挠的爪子一下子扑了空。

江月明将猫提起。

他扫过坐在桌边吃着点心的孩童，劈头训道：“江钰言，你要是管不好这猫，就丢去水里喂鱼！”

江月明辞色俱厉，吓得孩童手里剥了半边的黄金板栗，骨碌一下，从桌上滚落到地上。

江钰言起身飞步近前。

他一把将橘黄塞回怀里藏住，一面忐忑唤了声“小叔叔”，双臂死死箍住小猫，认了错。

江钰言知道，他小叔叔从不开玩笑，说了会把猫丢下去，就真的会把他的猫从船上丢下去的。

怀里的猫，无畏地朝外钻挤着脑袋，依旧不安分地胡乱挣扎。

江钰言紧张地眨眨眼。

江月明摸了摸小脑袋，嘱咐了声“自己去玩！”，送人出了屋。

孩童抱着猫垂头离去，纪同知顿时松了口气，吓出了红点的脸上慢慢又恢复成常色。

而屋内的另一人，恭声称道了一声“江大人”，热切地将江月明迎入座。

江月明笑同一路追随而来的那位平川府的河道监鲍数典，论过一道茶，纪同知就带着憨态可掬的笑容过来询问请示。

纪奎谦声问道：“不知接下来，江大人想去何处逛逛，下官提前安排行程……”

江月明悠悠笑道：“这趟出来，也有些日子了，州府几个县巡了一圈，是时候回京复命了。我打算近日启程，这段时间承蒙二位大人关照，江某感激不尽。”

说着，抬手客气一礼。

纪奎同鲍数典连忙抱手，承奉着怠慢。

两人面面相觑，挤眉弄眼，神情鬼祟，推诿一阵，不知偷偷传递着什么消息。

少时，纪奎笑了笑，率先出声道：“大人千里迢迢赶来，奔波辛苦，临别前，我们二位备了件礼物，还望大人笑纳！”

江月明挑起眉。

鲍数典这厢接过话讨好道：“说起这礼，我们二人也挺羞煞的。我与纪大人其实是借着人家的花，添一添脸面，江大人听了千万别笑话嫌弃！”

江月明凝住目光，默默品了口茶，等着这一唱一和的两府大员捣鼓朵漂亮花出来看看。

鲍数典甚是坦诚道：“听闻江大人乃少年探花，那位海商识汉字，习汉文，苦读四书五经，仰慕我族文化，对大人的才情是敬慕已久。此次好容易遇着机会，故而想请大人去巷子里坐上一坐，私底下结识一番……”

江月明稳坐椅间，安定不动。

纪同知见状，灿烂一笑，凑到跟前神神秘秘道：“江大人，那海商想同我们做宗大买卖，这个数呢！”

纪奎食指交叉比划着价钱，边又压低声音，很是自得道，“这是头一年给的数，都是沉甸甸的小黄鱼！人家说了，若是交易成了，以后会逐年加起来的……”

江月明看着纪奎手间的价格，停顿了一下，斟酌道：“十万两黄金，这礼送的确实不少。”

他似是被说动了心，瞟过另一侧的河道监鲍数典，惊讶问道，“无功不受禄，不知这商人想做什么买卖……？”

鲍数典谨慎地颇了颇嘴，忍下未答。

纪奎只当江月明已经应下，嘿嘿一笑。他目中闪着得意的光，手指朝下指了一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