码头上，船离了岸，沿着河道向东北方向缓缓进发。

安顿好那位塞北乐师，许山河许员外独自一人出了船舱，兴冲冲地登上甲板，欣赏着两岸的风光景色。

水天一色，远山成黛。再行数程，青木渐染，片片红叶瞩目。

宿安前日下的那场雨，洗净了炎夏里的沧桑与尘埃，一夜过后，阳光依旧灿烂，只是少了先时的炙烈，变得温和了许多。

这姑且，算是入了秋。

许山河如此感叹着。船头默默看罢一时景，阵阵江风，袭的人身上起了凉意。

他缩肩瑟瑟抄了一回手，一把老骨头禁不住寒，抬脚退回舱内歇息，转身走过一段距离，迎面不巧遇见了一位冤家对头。

许山河脚步一顿，背风直身，握须停立在甲板上夸耀起来。

许员外面上扬扬，甚是得意地吹嘘着，自己花了五百两银子寻来的琵琶乐师。

话音未落，他那对头就不甘示弱比出一个手势，气势汹汹晃在眼前，显摆着自己八百两银子雇的投壶高手。

许山河斗富斗的银子数目吃了瘪，怎肯罢休。他愤怒地颤抖，鼓红眼怼着对方道：

“富兄，我这五百两，只是姜掌柜那处的介绍费用，请这位乐师可是花了双倍价的，整整一千两呢！”

“那又怎样？”

富满虚眼打量过许山河，咧嘴一笑，露出两颗灿灿夺目的金牙。

他不屑道：“某些人钱花的多，回回买的都是孬货！那些银子白费的，不如丢到这江里，扑通扑通听两声响，见见水花呢！许兄，我这八百两买的，可是个魁首，矢无虚发，百发百中！”

许山河干青着脸，瞪圆眼，厉声辩道：“我这位苏善才，是姜大掌柜特意从北边请来的琵琶仙！十三学得琵琶成，一曲阳春白雪，名动乐州，十五便成了乐州的琵琶第一手！富满兄，五弦的琵琶，你见过吗？！拨子弹的曲儿，你听过吗？！”

许山河连啧两声发问，鼻息里发出的调子，将人贬损的一文不值。

富满丝毫没有气恼，反是佯佯一哂，高调地再次炫出了镶金牙。

他袖手凉凉道：“富某人孤陋寡闻的很，比不得许兄你博闻识广！这曲儿啊，我没听过，琵琶呢，我也没见过。大俗人一个，附庸不了此等风雅！”

正说着，后方一小股人流车队挤推过来，打断了两人的对话。

富满侧身避躲，一扫周围，不悦地皱起眉头。

今天日子特殊，这又是开往十八巷的最后一趟船，小贩们同船家攀好条件交情，一窝蜂地带着生意，两三轮的小推车，一辆一辆挨挤着赶着巷子里晚间的买卖。

船上土麻袋里装着巷子里的货，堆成了一排半人高的矮墙垛。麻袋墙下，竹笼子里鸡同鸭讲，咕嘎咕嘎，咯咯的乱叫唤。而卧靠在酒坛旁的一排搬运短打，无精打采窝在太阳底下，或抱膝昏昏睡了，或衔草歇着闲聊……

甲板上来来往往，满当当的停逗着五行八作的各色人物。不一会儿，三五成群自起了吆喝。杂耍的，卖茶饮的，卖花脸面具小糖人的，卖声此起彼伏，一时热闹非凡。人们忙碌的，俨然将这处漂泊，当成了寻常的小集市。

少倾，清爽的空气里，飘来了一股熟悉的黑臭味。富满翘起短粗的胖小指，厌恶地用帕捏住鼻。

他道：“许兄，无论是八百两，还是一千两，到最后谁进了拍卖场，那才算真能耐！我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走着瞧就走着瞧，今晚谁怂谁是孙子！”

面对富满的叫嚣，许山河咬牙裂目，直挺的声，虚张声势继续放着狠话。

两张富贵嘴相斗，堵在路道中间相互较量瞪了一时，又跺过一回脚，各自才收好离去。

两人不欢而散，坐在不远处晒着太阳的王楫，揉过耳朵，感慨着这些有钱人没事找事，闲的扯犊子。

他扯下头上搭的长汗巾，绕着脖子擦了一圈汗，长臂一展，枕在脑勺后，悠闲的盘了盘腿，那半路结识的“程咬金”与“翼德张”，两手平端四只碗，麻溜儿地坐到他身旁。

钉刺头与麻雀点亲昵地喊着 “大哥”，一面感激地将买来的香饮子和臭豆腐递到王楫面前。

稍待坐定，自称“翼德张”的麻雀点十分热情地招呼问候道：“大哥，你去巷子里做什么？”

王楫也不客气，端起香饮子，一口气喝下大半碗，抹嘴一笑。

宿安县的县太爷，敷衍着话，领着一大队人马“停逗”在项家庄里享清闲。

官不理事。天一放晴，王楫嘱咐六子跟着李好去衙门呈状，交代罢一干后续事务，问了路便背着干粮，提了两双草鞋离去。

穿山渡林，走了半日官道，进了城，寻到码头上自己打听着位置找人。

王楫拿着长竹签，从碗里挑起一块焦黑豆腐，鼻子尖嗅了一嗅，臭香臭香诱着人，大口嚼吃起来。

他看着眼前的两人感慨道：“世道艰难，听人讲巷子里得钱容易。我啊，想去找份工，糊个生计的口！不知二位小兄弟，去巷子里忙什么呢？。”

“程咬金”放下碗，嘴一 歪，乐呵道：“我们也没什么正经事，就是去逛逛看看呗！”

王楫点点头，他审视两人的衣着打扮，“翼德张”那身葱葱绿意，富贵耀眼，但蓦地几分眼熟，似是不久之前哪里见过一般。

他目光锁定在“翼德张”那身从孟二小身上扒下来的耀眼衣服上，面有疑虑。

钉刺头甚是机敏，眉一扬，随即凑上前，不着痕迹地分散掉王楫的注意。

他悄悄道：“实不相瞒，我们是背着家里人偷偷溜出来玩的，不经世事。刚刚那头小毛驴承蒙大哥一番夸赞，给抬了一回，我们才买了高价，得了不少银钱，心里感激的很！”

说着，抱了抱手感谢，边又拉进距离热络道，“哥，我同你交个底细，巷子里钱得的容易，但是拘着人，挣了钱却是没命花的！不是好去处，也不是正经人该待的地方！”

钉刺头的一番话半真半假，前半撒了些无关紧要的小谎，但后半的担忧却是真的。

王楫听得心不由得一紧，急声追问道：“拘着人？”

“是啊！”

麻雀点跟声应承过来，瞟了一眼远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