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暗了下来,孤渺渺的一点渔火行在江中,小船随着风,悠悠载着三人渐行渐远,提前离了那片是非之地。
坐在对面的年轻人,一张苦脸不说话,只落寞地喝着酒。
许山河看着,馋得干巴巴地咽了两下喉咙,将那好容易才想起来的问题揣在胸膛里顿了一顿。沉默一时,他终是按捺不住,牵了牵嘴出声询问。
许山河道:“你方才说,你识得字画?”
“钟馗”黯淡地嗯了一声,另取了一个酒囊递来。
许山河虽然慢了几拍,但这一阵对上号,喜得眼神立刻亮了。他伸手接过酒囊,喝了一口,大方地把酒推塞给俞归乐。
许山河看着“钟馗”兴奋道:“那你真的见过那副字帖吗?”
“什么字帖?”
“颜家的字帖!”
许山河一声响亮,人雀跃的一下子凑到“钟馗”近前,惊得停滞在江面上的小船荡出了几列水波。
那眼中的光闪了又闪,许山河激动道:“颜家!颜文忠的祭侄文!我听人说,你见过这字帖的!”
“哦,那祭侄稿我是见过……”
“钟馗”摸了摸身后的麻袋,确认自己的宝贝还在。他笑道:“前些时候展过一次,我也就见了一次。”
许山河惊喜道:“是真迹?”
“是真迹!”
许山河好不紧张:“那字帖现在在哪儿?”
“钟馗”回道:“不知道。匆匆看了一眼,也许又不见了……”
许山河担忧道:“还……找的回来吗……?!”
“钟馗”摸了摸下巴,不确定道:“可能找的回来。”
“什么叫可能找的回来!”
答案含糊,许山河生气的,脸一下子凌厉起来。那任性的脾气,怒地一把揪住人领子,大声吼道,“我都还没看上一眼呢!是一定能!一定能!”
“好好好!一定能!一定能!”
“钟馗”发现,上了年纪的人特别难缠,尤其是肚子里装了酒的,更加难缠!管天管地,能说能问,唠叨的问题比小孩子还要多!
幸好,另一个上了年纪的醉鬼抱着酒囊,下巴抵在船桨上已经睡着了。不然一下子看顾两个,他真招架不住。
挨挤在身侧的醉鬼,夺过他手里的酒,咕咚咕咚灌了大口。酒饱之后,那人用擦过嘴的袖子,拍打着他的肩膀。
许山河凶狠道:“若寻的回来,你我便是兄弟,我兄你弟,富贵同享!若寻不回来!”
强调着富贵同享的许山河,咬牙切齿,眼睛睁的铜铃一般大。他瞪着“钟馗”,像是瞪着某个欠收拾的忤逆。
气愤的人,一手抓着钟馗肩,一手弃了酒囊,握紧成拳。那拳头从骨子里咯吱咯吱攥着重力,时刻准备捶去,但胸膛里不知期待着什么,情不自禁的一软,手间又略微松了些力道,极有耐心的克制着、延迟着挥拳动作。
“哥哥放心,这字帖定能寻回来!”钟馗一声坚定磊落,他抹脖做了一个杀的手势,“若寻不回来,你便将我碎尸万段!”
回声铿锵,许山河点点头,拾起方才的酒喝了一口,推了过去,“钟馗”接下,一气喝了干净。
许山河满意地笑了,语气里恢复了和缓:“反正颜家这字帖文稿,就在我大齐的地上,寻回来是早晚的事,我取兄弟这性命作甚?”
他正襟危坐,端手执礼,自我介绍道:“许山河,字无恙,平川府宿安人!”
“钟馗”立直背,端肩振袖,抬手正言应道:“在下崔宇内,字一桶!”
他停顿了一下,苦笑道:“至于何处人,我也不知。”
“不知?为何不知? ”
许山河眨了眨眼,好不惊奇。
这世上竟有人不知自己家在何处?稀奇稀奇!真真稀奇!
崔宇内解释道:“家父乐州人,当年边境战乱,随族人南迁,母亲怀胎十月,中途生产,慌乱中不知是在何处将我诞下的。漂泊之时,父亲只记得,一出生就将我搁在一只小木桶里养着,便取了名儿纪念。”
“那你就是桶中人!”
许山河不知是又醉了,还是根本就没醒,反正酒后吐真言,人醉肺腑声。
听着对方的调侃,崔一桶笑了笑承认,许山河又道:“后来呢?”
“后来,漂泊了许久,族人在沙漠里寻了一处月泉,就此定居下来。”
崔一桶顿了顿,打了个酒嗝。
他记事起,睁眼便是满天的黄沙。
沙子里埋着柳,等过了冬天,柳从沙子中钻出苗。一簇一簇的嫩芽长枝条,长到了半季的春天,绿茂茂的一片,摇摆在黄沙里。这时,父亲便会教他画画。
纸上有绿水青山,有白雪红林,五彩景物,千总人物……
可每每署名时,他就犯了难。
他这一桶太小,不足以容纳百川!他笔下的泼墨,将来绘得是大江大海,是锦绣河山!他要起个大气的名才配的上!宇内这两个字就很好!
崔一桶这么想着,许山河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他那绿柳长摆的思绪,被晃的啪的一下断了线。
许山河热情道:“崔兄弟来平川做什么营生?”他骄傲地拍着胸膛,豪气道:“哥哥我在宿安有处钱庄,家里有钱,你缺什么,遇了什么难,哥哥我都可以帮你!”
“不用你帮……”
酒慢腾腾地爬上脸,崔宇内两颊红扑扑的。他想到姜其用那处的受的委屈,鼻子一酸。
崔宇内赌气的摆摆头: “我找到东西了,以后不画画,再也不画画了……”
说着,后仰抱住一只麻袋,贴脸在那粗糙上蹭了蹭。
崔宇内眼睛亮晶晶的:“他们抢了我家石窟里的佛,我找了好些年,终于找到了!我不要去宿安,我要带佛回家。带回去,拜一拜,我就又能梦见我爹娘的样子……”
说着,扬眉一笑,双臂紧紧搂住麻袋,美美入了梦。
小舟顺风而动,渐渐,满载的船上除了鼾声,哗哗的拨桨声,再无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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