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及此处，张聪鞥沉沉一叹，头又疼了起来，不敢再朝下想。

此时无论陈玄立场几何，再不济，至少台面上瞧着是另立一派。这场严家盐务需要一个力量相当的世家掌舵，把握住太子与贤王争的那个度，稳定朝局。

他只好缓声保守道：“但！去年、立储，大赦、天下，罪身、以免，该还！于情、陈默然、该帮！”

张聪鞥“但”字一出口，钟灵毓就不满地皱起眉，待解释完毕，言恪、樊彻两人也讥诮地勾起嘴角。

听着“陈默然”三字，言恪忆起旧事，心里的恨忍不住就烧了起来。

他咬牙沉了一回气，冷静下来，抹掉急汗，记起去年立储承下的情，实在不愿意拖欠什么，以后再被人拿短说事。

叹了又叹，言恪极其无奈道：“你爱帮就帮，可陈默然这事恕我无能为力！”

“多谢！”张聪鞥感激地抱了抱手，又转向另外一边。

见言恪妥协下来，樊彻冷哼一声，他肃然道：“张大人，这事连着御史台杜蘅的那一桩呢，若是真的，我查到此处，一通窜下来，不报，于理不合，我这处肯定要上奏的！”

说着，取过纸笔，挥手一记：“并州通判……陈默然……督查不力，”

写完字，樊彻拾起纸，吹了吹未干的墨迹，当着张聪鞥的面，堂堂正正收入袖内。

他颊上扬起一丝微笑，道：“至于这后边还有什么事，查一事，记一事，报一事！下官为门下省拾遗，拿着朝廷的俸禄，论奏朝事也算得上是本职本务。此处提前同张大人知会一声，道声不好意思，免得日后朝上相见，说我落井下石，不通人情世故。”

见人丝毫不讲情面，张聪鞥意料之中。

樊彻素日私底下玩闹虽比言恪要耍的开，但论起正事来，却是毫不含糊，格外的固执认死理儿。

张聪鞥沉沉一叹，欲要再劝，一旁静观的钟灵毓此时突兀的出了声。

他断然道：“立储之事，沐扬那处已经还清，我们不欠！”

钟灵毓话中“还清”二字咬的格外重，张聪鞥顿顿地有些绕不过来，抬目询问。钟灵毓沉吟不语，只静看着张聪鞥背后的一方屏风发愣。

那左右分隔的屏风上，江山巍峨，绵延千里。

远方苍翠，几处花红树下，有那黄发者数十人，置席宴乐。

或怀枕而眠，或垂首拈花；或抱琴抚弦，或击掌合拍；或举觞畅饮，或携箸食脯……

清潭侧，又有垂髫者数人，或漫卷诗书，或戏流濯缨，或临水照影，或作篓囿鱼，神态各异，一副天真烂漫之景。

清流潺潺，涉水而下。

近处渔船码头，有垂钓者二三，持竿独坐；又有呼渡者数名，追逐吆喝。

波光粼粼，阔水中央，客舟满载，向北远航。

一时风涌，破浪击空，长帆舞雩，浩浩荡荡乘云而上。

船尾末梢，光线寥落，忽转垂危，仅半盏残阳，留于山巅。

混沌中，密林山涧，独木一支，有负薪者举火独立其上，踽踽前行……

独木桥下，恶水滔滔，黑龙咆哮，污浊熏天，再不似人间景物……

见钟灵毓半晌未语，言恪、樊彻二人眼中亦是不解，也跟着张望。

张聪鞥顿了一顿，出声询问道：“何出、此言？”

钟灵毓目光这才从画间缓缓移开，左右一掠，淡淡看过言恪、樊彻二人。

他微微一笑，慢慢解释道：“立储是天家的大事，四王是天子的儿子，张大人，钟某生于世家，自小便知晓一个道理，这世家间的交易，从来都是对等的，绝不多一分，绝不少一分！去年立的是康王殿下，那么今年给的是四王殿下的消息，沐大人那处已替我们将欠下的一同扯平了！所以，并州的案子若属实，牵扯到陈默然的部分，樊大人、言大人他们可自行决定如何行事，不必顾及中书大人。”

“至于张大人么，”钟灵毓目光直视着张聪鞥，穿人肺腑，看透了人所有的心思。

他笑着缓了一缓，也不说破，只道：“不妨袖手旁观一次，无论陈老大人涉事几何，张大人作为近前的人，且仔细看看他的处事手段，日后也是受益匪浅的！”

张聪鞥心内一紧，钟灵毓一旦站定主意，樊彻那处恐是不易劝了。

沉默一阵，言、樊二人静等着人答话。

稍稍，张聪鞥颤抖地收起桌上剩下的两张纸，慢卷入怀，他僵声提出了疑问：“这事、沐扬、可知？”

言恪闻言，脸当即唰地一白，樊彻面上也不是很好看。

张聪鞥这是为了顾全陈玄，怀疑沐扬？

忆起那夜种种，沐扬急切着同陈玄撇清关系，张聪鞥反觉得自己这一问合情合理。

钟灵毓知人疑惑，嘴边一哂，旋即笑出了声。

并州的事沐千里知不知道，钟灵毓不清楚，但事不是他们惹出来的，也不是他们瞒下来的，事不关己，根本不需要清楚。

钟灵毓清楚的是，当初二王府中对弈，二王殿下于苏小楼的评价是多谋，而沐千里则是善断。

善断的人如今站在风口浪尖，行事谨慎，自然知晓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

沐千里万般艰难，还敢将四王与苏小楼的事搬出来同陈玄作那立储的交易，不仅是给陈家老院一个交代，更是帮着他们这些人还情，断清关系。

可惜张聪鞥只传了话，并未参透沐千里与陈玄分道扬镳那番话中，传递出的另外一层意思。

沐千里这是以身作则，暗示他们不可同陈玄交往过甚，免得被人事所累，公报私情，作出违背本心之事。

张聪鞥不明就里，这一问，倒是辜负了沐千里的一片苦心。

钟灵毓也不与人争辩，目光慢慢转向窗外。

他抬手一指，平声静气道：“此刻，沐大人正在楼下等着一位同门好友，张大人，你大可去问一问，这并州的事情到底与沐大人有何关系？是侵吞税银，以公谋私？是装痴作傻，刻意隐瞒？还是知情不报，做了顺水人情？！问出了罪，张大人不必留情，也不必客气，你只管让门下省、御史台的这两位大人去参报，钟某绝不以任何借口阻拦！”

钟灵毓言辞磊落光明，斯斯文文坐在那儿，仿若一道山压着周遭的气势。

自知理亏的张聪鞥被嘲讽地红了脸，他局促地垂下视线，沉闷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