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好队形的鸭子,扁嘴长舒一口气,逃离了是非,又重新踏上归途,朝那待升的炊烟赶去。
苏小楼侧首回望,盯着那群摇摆的短尾巴,羡慕地想一起溜走。但考虑力气不够,终是闷声忍住,决定暂时听从陆修远的摆布。
苏小楼面上不悦,陆修远顺着后退的脚步,逆行倒施,却了又却。扣十的手,似是顾虑,又似确认着什么,惴惴而又略带郑重地握了又握。
低眼,失而复得的白皙指上,几道手印烙铁一般欺红,比腕上栓的红绳还要艳丽夺目。
陆修远呼吸一提,怯怯一时,五指局促地紧也不是,松也不是。
他笨拙地扣住那只手不放,犹豫再三,心一横,终是忍不住又缓了一缓动作。
此间,苏小楼面无表情,空壳一般无知无觉,安静的一句话也没有讲。
气氛低沉,陆修远轻咳一声,试图打破两人间的微妙。
可咳声一止,身边人依旧直咧咧杵着小木棍的胳膊,对他不理不睬。他那腹中纵有千言万语,却是百般纠结,慌做一堆,理不清头绪,找不到话端。
这二人心思各异:一个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一个唯唯诺诺,踌躇歉然。步履蹉跎,四足参差,步调不齐,独成一列,久未成行。
重合在地上的两影依偎,错落的黯淡,加深了不甚明朗的忐忑与慌乱。不久,彼此间的空白距离,又被长长的沉默填充。
陆修远悄悄吸了一口气,故作镇静地看向苏小楼。
人脚踩路界边沿,步行偏僻,时有磕碰。
半侧的脸,不言不语。熠熠的明光,映得面颊剔透,泛着薄薄红醺。
清风坦荡,青衿猗猗……
陆修远看得心神纷乱,压下膛内逸出的焦灼,静了一静,清醒过来。
他放低态度,牵起嘴角,一遍一遍的练习,试图卸下僵硬,尽量让面容柔和起来。
尝试片刻,方出声问道,“下午……还做了什么……?”
杀鸡、补觉、编蚂蚱,与王楫同病相怜地闲聊了半晌……
苏小楼脑筋急转,在刀俎面前,下意识地默默复述了一遍正确答案。
但这些事陆修远将将问过一遍,该回答的,他已经答了,陆修远这会儿到底还想问什么……?
问他杀了几只鸡?补了几时觉?几根草编了几根草蚂蚱?!
苏小楼偏头狐疑。
是不是到了晚间,一顿饭吃了几颗米,喝了几口汤,动了几次筷,他都要一一数出来报给陆修远过目!
光是想着这般光景,苏小楼就累得慌,人懒散的膛内鼓起气,一下子放了开胆子。
他恍着神思,冷不丁地嘀咕了一句“记性不好!”。
半天点评了一句,陆修远闻声,折耳急前。嘴边的话却是不待人,一早钻进了空气里,只留给人一片寂寥。
陆修远移近,俯首,好言语问道:“刚刚……说的什么……?”
苏小楼歪斜脑袋,背对着人撇了撇嘴,继续任性道:“耳朵也不好!”
这一句抱怨,比刚刚那一声嘀咕短促、轻浅许多,自言自语琢磨在喉咙里,只有说话人知道讲的什么。
陆修远耳力固然极佳,此时也只能轻叹不及。他微笑着,缓声重新问了一遍。
这一回,苏小楼闭耳塞听,低眸半晌不应。
风拖着长尾,拽过一溜儿冷清。
路旁,黄白的朵,瑟瑟晃动。长长的绿枝条,哗哗地翻过叶子,相继匍匐下去。
陆修远等了两阵风的功夫,苏小楼就这么无精打采,偏拉着肩膀,别扭着,磨蹭着,消遣了人两阵风的功夫。
等待良久,陆修远只得慢声干巴巴续着话。
“昨日,你想给人家多少……”
“五百?五千?还是五万……?怎么这么没有防备。出门的时候,家里人有没有嘱咐过,钱不外漏……?”
没有!没有!
陆修远啰啰嗦嗦,苏小楼横目一扫,不自觉驳斥起来。
周通只交代让他好好吃饭就行了,那这么多事!
可这一扫,苏小楼顿时定住了。
他暗暗纳罕,目光惊诧地顿了一顿,将说话人从头到脚细细查勘了一番。
陆修远那发束的从容整洁,衣衫平整光亮,未染半点尘埃。
袂角缱绻,好似闲云出岫,超然物外;足下生风,又似野鹤飘然,无拘自在。
此刻端气正声,认真讲着道理,一丝不苟的说教做派,俨然丹彤县学里那群吹毛求疵的老匹夫,斥他教养无方,纵容幼弟胡乱作为;面目黑沉,几分肃重,蓦地又像极了刘三省,数落他年少轻狂,矜奇立异。
苏小楼耳朵里听的不是滋味,拘的浑身难受。
目光一落,又思量起自己那打褶的袖,拖泥的摆,一副蓬垢模样,好生狼狈!
明明两人同时入的项家庄,同样待的一天一夜,怎得他就这般荒落难堪,陆修远却是抖擞十分,面目灿然。
人比人,气死人!
苏小楼很不高兴!他很久很久没生过这种气了,而且还这么较真!陆修远倒是好本事,光是站在旁边就能堵得人一肚子气。
他愤闷地踹起一颗小石子,左右脚交替踢着,偏不好好走路!
踢了片刻,无辜的小石子蹦跶出几道长弧,骨碌碌地潜入绿枝丛中。
苏小楼欠身,拖脚在土里勾了一勾;陆修远缓停步,立在一侧。
但见蓝衣长足顿顿,草木速速分列,明花摇沉欲坠,烟起尘嚣,蜂退蝶散。
陆修远静观,含笑待命。
乱掏一时,小石子匿身不动。
苏小楼忙活地来了劲,额间淋漓,却是没处撒气。
他扶去一袖的汗,双眼忽睁,瞥了一眼那旁观他热闹的待命人,慢半拍地反应过来,感情陆修远是在教他做事。
这情况,到底谁主谁从,谁给谁银子?
苏小楼脱口烦躁道:“话真多……”
这一回,吐字清晰,嫌弃的明明白白,一点儿也不含糊。
陆修远听得真切,胸膛起伏,顿时不敢再说什么。
苏小楼眉头一皱,略略忖度,又觉得陆修远其实说对了半句,他的确没有防备。
沉思稍许,含笑脉脉的人,照着那建议,明目张胆地对视着提出建议的人。
陆修远觉察到目光里的戒备,有些气馁,又有些不甘心。
他压低声音,忍不住解释起来:“不是防备我,是他们。他们那些人无论说什么,你别理会,也别信,知道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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