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来到破庙,其中三五聚首着几个流民,逃难刚开始,大家形容还好,不少人身上还背了干粮,不至于造成哄抢,阮蟾光也就放心让随从取了车上干粮进破庙来分食。
经过两天两夜的逃难,乍然一歇下来,破庙中多数流民偶遭变故,心神已是经不住了,一位满头发丝灰白的老妇人在离散中丢失了心爱的小孙子,此刻不禁嚎啕大哭,“好好的日子这是怎么了?这些人怎么就太平日子不过,要去打仗呢?我们一家人和四邻本是好好的过个上元节,不过一夜就跑的跑散的散,可怜我的阿福啊!”
闻者多是伤心,一个少年忍者不让泪水落下,道:“我家......就跑出来我一个。”
阮蟾光分干粮的手一顿,听他继续说:“那些人进了村子就抢,连人也不放过,我两个兄长都被他们抓走了,我娘在他们进村子前就让我躲进了后山,可怜我两个兄长没来得及,不知道被他们抓到哪里去了!”
这是在强行征兵!
阮蟾光长这么大,第一次嗅到乱世的杀戮气息,她心头一颤,稳了稳呼吸,没有停止手上的动作,她将凉透的饼子塞到那少年手里,“好好活着,终有一日你还要回到家乡孝敬父母的。”
少年泪水滑落,望着这个小女孩重重点了点头,大口大口吃起了干硬的饼子。
众人哭过,痛心过,多是身体疲乏,各自靠在一起依偎取暖。
侍女架了火把,阮蟾光先将黄褀娘和阮玄的鞋袜一一烤过,免让二人着凉,最后才去烘烤自己的。黄褀娘抱着虎球宝坐在甘草上,眼睁睁看着小姑亲手做着这一切,欣慰之余道:“小姑快坐下歇息会吧,还有一段路要赶呢!”
阮蟾光只说自己不累,又用火烤热了干粮分与阮玄一起吃,她坐在佛像前的干草上,只觉臀下硌得慌,遂伸手平整了几下,不想一触之下心底生凉,连忙拉着阮玄从地上站了起来。
阮玄被她吓了一跳,“姑母怎么了?”
阮蟾光平复下心绪,看着那丛诡异的草堆,取了侍女手中的烧火棍大着胆子上前拨了拨,待看到其中躺着一个衣衫褴褛的小乞丐时,破庙中所有人的心不禁悬起。
这孩子还活着吗?
近卫第一时间就把阮蟾光护到了身后,阮蟾光凝望着那个小乞丐,拍了拍近卫示意他让开,她上前走了几步仔细观察,这小乞丐看来不到十岁的年纪,身体僵硬,嘴唇干燥起皮,似已无生机,脖颈和面色看起来发红发热,好像还没有断气。
她鼓足勇气上前摸了摸他被乱发遮住的额头,果不其然滚烫,“给我一粒驱寒止热的药丸。”
近卫听从吩咐,立即取了药前来。
阮蟾光命婢女取了温水,亲自喂入小乞丐口中,片刻,他喉咙翕动,渐渐咽了下去。阮蟾光回头冲担忧的黄褀娘激动一笑,“嫂嫂,他还有救!”
黄褀娘歇口气,见这乞儿衣着破烂单薄,令人去车上取了棉衣。
阮蟾光又耐心给他喂了些温水,将棉衣给他披上。
破庙中逃难的众人目睹着这一切,一位老者感慨道:“小娘子心地良善,能遇到你,是这乞儿的福分呐!”
阮蟾光道:“世道艰难,自强方能自存,全是他毅力坚韧,命不该绝,老翁谬赞了。”
一行人还要赶路,未多作停留,简单休整过后继续赶路。临去前阮蟾光命人加足了炭火,并将去热驱寒的药丸包好放在了那小乞丐怀中。她想了想,对破庙中避寒的众人道:“诸位,如今洛州战乱,不是久呆之地,各位若是没有去处,就沿着长河东走去中州。中州太平富庶,总能寻到安身之所。”
方才说话的老者一家正有此意,道:“多谢小娘子提醒,我等商量好了,就结伴一同往中州去,听小娘子口音,正是中州人吧?”
阮蟾光朗朗一笑,“老者好耳力,小女正是汝阳人,中州刺史、汝阳郡守皆是为国为民励精图治的好官,定会好好安置大家的!”
无家可归的众人闻言,心中不禁重新生出重建家园的希望,互相交口称道,心中热切,打定主意就要去往中州。
众人说道时,无人发现草堆中昏迷的人眼睫翕张,在沉梦中艰难挣扎寻觅光泽,人群杂乱中,他只隐约捕捉到一个小女孩离去的身影,还有她响亮话语中的“中州”、“汝阳”。
下过雪的道路本就不好走,待正午冰雪融化,道路更是泥泞,空气中也更多几分寒气。阮蟾光素来不喜冬季,数九严寒,朔风如刀,她尚且感到难耐,更莫提寻常百姓了。倘时令不好,多下几场大雪,农家便要受灾,日子更是难捱。冬季约莫是最让人感觉人世艰难的季节了。
一行人车马兼顾,终于在午后抵达了延津渡口,阮家主事听从阮绎吩咐配备了船只,只等着家主一行前来。
时间比在路途中还要令人感到漫长,不知等了多久,天色已经阴暗,迟迟还不见有人来。阮蟾光候在码头,派人去查看了一次又一次。黄褀娘亦立在甲板上痴痴盼着,舱内虎球宝的激烈哭声都未听到。
就在阮蟾光的心一寸寸沉了下去的时候,漆黑渡口忽然传来混乱人声,当明灭的火把架起时,她蓦然张首,终于见到了一张张熟悉的面孔:父亲、母亲、胞兄阮纬和胞弟阮纪,还有原在京中的二叔母、三叔母及多位堂兄弟姐妹们。
她在人群中逡巡一周,“大哥呢?”
王琨一身血污,痛心道:“我等前往接应家主时,遇到了河间王与武阳王的大军交战,大公子和三公子带人掩护在后,与我等冲散了!”
三公子乃二房长子阮绘。
“你说什么?”阮蟾光大惊。
说及此处,原就惊魂未定的阮夫人一瞬间心如刀割,泣涕不已,“绎儿,我儿......我儿!”
阮二夫人捂着胸口,悬了一路的心,却迟迟不见儿子跟上,当下便撑不住了,阮三夫人忙扶住她,妯娌三人哭作一团。
“母亲,叔母,大哥和三哥不会有事的!”阮蟾光上前紧紧抓住母亲的手,“他们武艺高强,不会有事的!我们就在这里等着他们,等他们回来!”
小女儿的声音忽然就给了阮夫人希望,她止住悲戚,不顾严寒难耐,一直在渡口候到了深夜,等着她心爱的长子归来。
风声萧萧吹动江面滚滚逝水,寒风一寸寸凉透人的心间,渡口处一直未有声响。
阮敏中一直负手立在码头,如巨石无声,遥望着来路。
惊破黑夜的是一阵乱马刀戈声,王琨与众护卫立刻警醒,派人前去探查。
探查之人还未归来,一匹马踩着沉重的步伐冲进了芦苇丛中,直至近前,众人才看清马上还拖着一个人,至岸口,那人从马上坠落。
众人呼吸提了起来,阮二夫人率先反应过来,“绘儿,是绘儿!”
她又惊又喜,快步跑过去扑向儿子,众人皆跟了过去。
阮绘浑身是伤,气息奄奄,在众人搀扶下从地上坐起,他环顾一周,望着大伯父,“快......快走,乱军......杀疯了!”
阮夫人托着他的面庞,急切问:“绘儿,你大哥呢?你大哥在哪里?”
阮绘的瞳孔可见地紧了紧,他垂下眼睛不去看阮夫人,两行泪滑下面来。
阮夫人的身子一软,瘫在地上,阮二夫人看看大嫂,道:“绘儿,你说话啊!你大哥呢!”
阮绘咬牙,捂住胸前流血的伤口,道:“乱军要来了,大哥......让我回来送信!快走!”
他强撑着一口气至如今,说完便昏了过去。
众人乱作一团,探查之人迅速归来,大声道:“家主,快走,乱军来了!”
满船妇孺皆惊恐,混乱中将阮绘拖到船上。四岁的阮纪害怕地靠在阮蟾光身边,阮蟾光目光僵冷拍拍弟弟的肩膀,看向了父亲。
阮敏中轻轻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双眸如鹰隼犀利,他声音冷酷:“即刻发船!”
“不要啊家主,”阮夫人一贯端静守礼,此刻不禁花容失色,再顾不得礼仪,哭喊着上前抓住他的衣袖乞求,“绎儿还没有来,绎儿还没有来啊家主,我们再等一等,再等一等!”
阮敏中无情将阮夫人拖上甲板,再次下令:“开船!”
阮夫人从痛哭乞求再到强硬控诉,丝毫没能撼动阮敏中的决定,在阮敏中欲抽刀砍断缆绳前,一个小人从人群中冲出拼尽全力用双手接住了刀刃。
十指的冰冷已经让阮蟾光失去了痛觉,只有鲜血不断从她掌间落下,渲染衣裙,她直视阮敏中,质问:“兄长满心尽是父亲安危,难道父亲要就此弃了兄长吗?”
长子无踪,幼女受伤,阮夫人近乎崩溃,她上前抓住阮蟾光的双手给她按住伤口,声嘶力竭大喊:“阮敏中,你倒不如杀了我,你倒不如杀了我!”
阮敏中双眼猩红,在看到幼女布满鲜血的双手时,无力到了极点,“夫人,难道为你我一子,就要弃满船宗亲于不顾吗?”
阮夫人哽咽难言。
他袖手又问:“蟾光,你是阮氏长房之女,你的手足不是只有你的大哥,你的责任也不仅仅只有你的手足!”
阮蟾光喉间一窒,垂下了目光。
阮敏中强行将她拉到众人面前,拂袖指着身后二房、三房的子女以及同从西京逃出的阮姓族人,“这些,也是你的血脉手足,他们与你和你大哥同流着阮氏的血!身为阮氏家主,他们是我的责任,是你大哥的责任,也是你的!今日,你给为父牢牢记住了!”
他重新提起刀,强行塞进阮蟾光的手里,“你永远不许忘记,你是阮氏的女儿!”
泪水终于冲破阮蟾光的篱栏,在她洁白又憔悴的面庞上簌簌落下,她紧握着刀柄,掌间鲜血不断溢出,染红了刀身。
阮夫人伏地痛哭,几近昏厥。
阮蟾光未动,乱军的劫掠声却已经渐渐传遍江面。
一家三口这般僵持着,最终是一直立在一旁未言的黄褀娘打破了沉默:“蟾光,发船吧!”
所有人不可置信地望向了黑暗中那个孤寒料峭的女子,她如经雪之梅,寒霜欺身,一夜间冰冻了所有生机。
乱军的马蹄彻底踏破这一方宁静前,长舟随发而去,满载一船风雪。
阮蟾光僵立在舟头,干涸的眼睛直直盯着地上掉落的长刀,她忽然回望来路,刚才,她就是用这把刀斩断了大哥的生路......
手上凝冻的血迹被人用温水仔细拭去,她凝视着大嫂冷清无神的眉眼,无声痛哭,“嫂嫂......”
黄褀娘包扎伤口的手一顿,水光波动的眼眸眺望漆黑江面,“他一定会回来的,对不对?只要我没见到他,他就还活着......”
她一遍遍的重复着这两句话,气若游丝,不知是在安慰阮蟾光,还是在安慰自己。
夜平静了下来,阮氏族人两日后平安抵达中州,可是整个天下的动乱却还只是开始。
元和十二年初,杨皇后与国丈杨英勾结安定王、河间王作乱,囚禁章帝,太子失踪,史称“元和政变”。自此,军国政令皆自杨皇后与安定王出。
同年,章帝密诏武阳、兴庆、寿昌三王入京勤王,武阳王牵制河间王兵马于洛州,寿昌王自云州东进,召集宗室封王共讨杨氏,得新丰、湘城二王响应。
三月,三王大军攻破西京,诛灭杨氏,斩安定王于端门,挟天子以令天下。
武阳王灭河间王大军,屯兵洛州,拒诏入京朝觐,寿昌王以皇命谴之。
兴庆王临泷州,惧武阳、寿昌二王之争,收兵退守封国。
两王刚殁,又进入五王相争时期。
山河动荡搅乱了这个时代的风云,也接连给阮氏降下阴霾。
返回汝阳故里后,阮绎杳无音信,尸骨不知散落何方,阮敏中于阮氏祖坟为长子立衣冠冢。
阮夫人原就身子空虚,途中奔波触发病根,又痛失长子身心俱损,未入中州便一病不起,不久薨于阮氏祖第。
灵堂上,阮敏中形销骨立,双目阴沉望着案上阮夫人的灵位,前来吊唁的宾客如流,望见他的模样都不禁摇摇头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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