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蟾光佯装更衣,叫侍女嬷嬷不必跟随,出了亭榭便追着顾云简的影子一路跟了去。
顾云简自小习武,耳力目力极佳,早早就发现了后面的影子,他走了一段路,见阮蟾光还跟着,不免心头窝火,更加冷了神色回眸,“你跟着我作甚?”
阮蟾光被忽的一喝,刹住了脚,“你提前离席,舅舅看不到你会发火。”
提到顾维长,顾云简眉头立刻拧了起来,对阮蟾光这自以为好意的提醒并不领情。
气氛更冷时,阮蟾光不忘补充:“那些人会继续告你状。”
她这么说着,还及时伸出嫩嫩的肉指头指了指亭榭方向宴饮的人群,好似顾云简会怕一般,顾云简几乎要惊讶笑了,他头一次主动跟阮蟾光说话,也是头一次听阮蟾光说那么多话,不意外这场交谈是不欢而散的,“你回去多吃些糯米藕吧!”
当下正是食藕的季节,今日八月中秋,顾太君让人开了去岁储的桂花蜜,叮嘱厨下特地给阮蟾光做了道小女孩都喜欢吃的桂花糯米糖藕,阮蟾光闻着香甜,难得食指大动,多用了些,顾太君和顾维长看阮蟾光吃得高兴,特地赏了厨娘。
不过这和她提醒他回席上有什么关系?
顾云简轻松地发现了她的疑虑,边走边抛下了一句:“长心眼儿!”
阮蟾光当场蹙眉。
之后几日,顾云简还是那般冷冰冰的样子,阮蟾光长了记性,主动离这笑她缺心眼儿的表哥远些。
偏生,人越要在一些人面前要面子,越容易在人前丢人。
顾维长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一颗掌上明珠,自来将姐妹家的几个外甥女看得跟活宝贝一样,自阮蟾光来了定州,顾维长想尽各种办法哄外甥女开心,还一度想要将顾氏剑法传之。
为此,顾维长时常将嫁到梅山方氏的胞妹顾傲霜拿出来激励外甥女,“你母亲虽然不擅剑法,但你姨母却是此中佼佼者,深得你外祖父真传,那一手流风回雪舞起来,啧啧,那可真是男儿也不极。想当年,多少英雄豪杰为了求娶你姨母,险些把顾家的门槛都踏烂了。”
这些事阮蟾光都知道,她从小最敬佩的女子也是姨母,听舅舅这么说,更心向往之,所以在顾维长的鼓励下阮蟾光渐渐飘飘然,鼓起勇气就去扛了顾维长那把长剑。
结果,一不小心连人带剑栽花丛里去了。
正在吹牛的顾维长霎时心叫不好,当时他正在教导子侄们剑术,顾云诤兄弟等人都在,眼看表妹栽到了花丛里,众人忙过来相扶。
阮蟾光摔了个光荣的大马趴,头上脸上衣裙上全是花泥,一抬头就看到了站在一旁憋笑的顾云简。
少年面如秀玉,眉宇轩轩,原本冷淡的眼眸生出笑意时若春风十里吹遍杨柳堤岸,化开积雪溶溶,迎着日光朗照一水清光粼粼。
阮蟾光只看了一眼,冷哼一声别开了头。
顾云廷在旁稍显尴尬,好心提醒道:“表妹,刚才是三弟先将你拉出来的。”
阮蟾光愣了愣,小脸渐渐烧出一片红晕,真是丢人丢到家了!
还好丢人丢到家的还有她舅,顾维长忙上前给外甥女拍拍身上的土,还作势踢了一脚自己心爱的佩剑,给外甥女找台阶下,“这剑不好,改日舅舅给你换把新的。”
哪有什么改日?阮蟾光此刻就在心里发誓,以后再也不学剑了!
她愤愤地回房换了干净衣裙,待午膳时刚进外祖母房中,就见顾太君和顾云诤兄弟三人已经在等着她用膳了,顾云廷强装着忘记了早上的事,招呼阮蟾光来他身边坐。
阮蟾光给外祖母和表哥请过安,面无表情坐到了顾云简对面,她一如往日认真扒饭,即便整顿饭没抬头,也察觉到了顾云简压都压不下去的唇角。
顾太君也发现三孙子今日心情似乎特别好,亲手给顾云简布了一筷子菜,“简哥儿还在长身子,多吃些。”
“谢谢祖母。”顾云简冲顾太君点点头,默默觑了阮蟾光一眼,那个角度,正能看到她咬紧的唇角,他破天荒地亲手盛了碗银耳雪梨汤放在阮蟾光面前,“表妹吃一些,败火。”
见惯了顾云简冷淡的顾太君还是第一次看他关爱表妹,霎时大喜,不住夸着“简哥儿爱惜手足”。
阮蟾光默默地看一眼外祖母,再看一眼笑得温润如风的顾云简,几乎是咬牙切齿般说了声“谢谢表哥”。
顾云诤和顾云廷目睹了早上的“表妹栽葱”,很容易就感觉到了饭桌上的杀气,偏他们三弟还毫无自觉。
顾云廷往日在洛州小住过,最知道这个表妹的性子,心里为他三弟捏了把冷汗。果不其然,阮蟾光前脚道谢,后脚顾云简就一阵五官扭曲,顾太君看到后问:“简哥儿怎么了?可是饭菜不合口味?”
顾云简忙说无事,他面上装得坦然,案下默默把自己的脚从阮蟾光的肥脚下抽了出来,这丫头明目张胆踩他,居然还碾了碾。
阮蟾光有仇加倍报,踩完左脚踩右脚,顾云简是习武之人,要躲她轻而易举,架不住阮蟾光不安常理出牌,踩不到就开踢,一顿饭的时间两个人在桌案下你来我往,火力逼人。
旁观了一场交锋的顾云诤和顾云廷兄弟二人暗暗憋笑,若无其事吃饭,只当没看到。
九月秋风大作,枫叶凋尽时分,顾太君在顾云廷和顾云简两个孙儿的陪同下,携阮蟾光至定州大成寺给女儿和外孙做了一场隆重的法会。
大成寺是北地四大宝刹之一,享誉古今,立寺已有四百载,中间虽遭战火焚毁,经历几次修建,香火延续至今。
大雄宝殿中,阮蟾光虔诚地跪在母亲和兄长的神位前,希望自己的亲人可以顺利往生,其实,她心底还有一点小小的期望,那就是阮绎尸身至今未曾找到,她默默希望或许大哥至今还活在某个他们不知道的角落,终有一日会回到家。她祈请神佛可以听到她的祷告,早日将大哥送回到他们身边。
法会为期九日,阮蟾光与顾太君在大成寺就住了九日,一直到近冬时分才返回顾府。
离开前那夜,气候骤降的大成山草草落了一小场飞雪,阮蟾光挂念供奉在大雄宝殿前神龛中的神位,亲去将母亲和兄长的神位移到了殿中。
她正要顺着原路返回时,忽然见顾云简一人跪在偏殿的一处蒲团上默然焚香,他白袍如画,衣色胜雪,这身素服显然与阮蟾光一般是为先人而穿,低沉的侧颜正对着案上一尊无名无姓的神位。
阮蟾光忽然就想到了柳氏。
其实顾府关于柳氏的传言并不多,无外乎营妓出身、地位低微而已,但阮蟾光一直觉得,这个女子也很可怜。她服侍过舅舅一场,死后却只在府外草草发埋,因是妾室,并不得入顾氏祖祠,终如飘萍一般,在这世上了无痕迹。
柳氏去世时,顾云简才六岁,对生母的印象其实有些模糊,要说有什么感情,恐怕也只有与生俱来的母子之情罢了,因为柳氏在世时常年卧病,几乎无能教导顾云简,留在顾云简记忆里最深的印象,约莫就是那股子浓郁的药味时常在童年萦绕不绝。
之后的两年,顾云简一直独自生活在别院,顾维长不待见他,但也没苛待他,差了军中下属去别院教导顾云简读书习武,师傅惊讶于顾云简的天赋,知此子将来必有作为,是以处处不敢怠慢,一切倾囊以授,直到顾云简八岁那年,他被正式接回了顾府。
顾府中嫡母贤德,视他如己出,两个兄长也是友爱之人,不过有些跳梁小丑自以为能难为得了他,顾云简却不曾放在眼中,唯一能让他有些情绪的,约莫就是顾维长了。
天生脾性不合的人做了父子,有时也很让人无可奈何。
他默默焚着香,就在阮蟾光打算持续偷看时,顾云简忽然开口:“你瞧够了吗?”
他早就发现她了!
阮蟾光呆呆站在那里,面无表情打算转身就走,不想顾云简却说:“要看就光明正大进来看,还有人教过你偷偷摸摸不成?”
阮蟾光来了气性,进去就进去,她大力推开门,气势冲冲几步就走到了香案旁,顾云简知道这小胖妞有些脾性,还以为她是进来找他打架的,不想阮蟾光却对着神位恭恭敬敬行了个礼,然后一屁股蹲在了他身边的蒲团上,抢了他手里的香就在那里认认真真焚起来。
顾云简被她闹得一愣一愣的,都说外甥肖舅,这丫头动辄神经抽搐的德性还真和顾维长一个样儿。说她知礼吧,偷听尾随之类她没少干,说她莽吧,这辈子除了他,还从未有一人为生母行礼焚香过,顾云简默默看了一眼案上无名无分的神位,轻轻垂下了头。
他细微的情绪变化没有逃过阮蟾光的眼睛,阮蟾光不打算理他,但也没办法无视他的难过,焚完香离开时轻轻拍了拍顾云简的肩膀。
顾云简再次一脸茫然,望着窗柩外那只圆圆的脑袋渐渐走远,她是在安慰他?
阮蟾光在外祖家的日子是安静祥和的,有外祖母和舅舅、舅母宠着,又有表兄们哄着玩耍,原本低沉的性情渐渐转好了些,正在生长的小女孩又见了些圆润,但她心里还是挂念家中,冬月末便是顾太君寿辰,阮蟾光便打算待祖母寿辰过后再返回汝阳。
冬月二十八,顾太君寿辰,定州刺史府各路宾客盈门,顾太君因失了长女,一直兴致缺缺,本不欲办此寿宴,但因今年是她六十整寿,儿孙们不愿委屈老人家,又有各路人马想结交刺史府,早早就送上了寿礼,推都推不掉,便听顾夫人提议,只在家召集亲朋小聚了一场。
顾太君寿辰,阮敏中这个做女婿的纵不能亲至,往年也必要打发了亲信携带厚礼至定州贺寿,今年也不例外,来的人正是王琨。
阮蟾光离家将近四个月,很是挂念家里,待王琨见过顾太君和顾维长后,叫了他私下说话,头一句就是:“家中如何?大嫂和兄弟侄儿们还好吗?还有......父亲,他还好吗?”
王琨神色有些凝重,“家主和公子们一切安好,少夫人......”
他忽然有些犹豫难言,阮蟾光见状就从座椅上站了起来,“琨叔,大嫂怎么了?”
王琨咬牙下跪,呈上了一封阮敏中写来教阮蟾光返家的家书,她飞快拆开草草看过,满脑子都是大嫂病重不好了,她急得掉泪,“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王琨满面悲伤,道:“大公子去后,少夫人精神就不大好,夫人去后又忙着内外操持,几位夫人劝过她多次,少夫人就是不听,您离开后不久,她就病倒了......”
王琨说到这里没有再说,阮蟾光不及多想,忙去锦绣堂辞了外祖母,今日就要回家去。
顾太君乍听外孙媳妇不好,心里一咯噔,她虽不舍外孙女,但耐不住阮蟾光坚持,只得命人匆忙为她打点行装上路。
之后,顾太君叫人去请顾维长夫妇,却不知顾维长正在前院雷霆大怒。
今日正逢顾老夫人六十岁大寿,顾府宾客盈门,高朋满座,顾云简不喜见人,便独自一人在房中手谈。当时一名服侍他的小厮因自小有喘疾,正逢发病,顾云简救人心切,遂以书中所记渡气之法为他吹气施救,不想却被有心人看到,跑去前院于顾维长面前诬他有龙阳之好。
顾云简生母因为营妓出身,常被府中仆婢背后轻视议论,一时间顾府上下皆传顾老夫人大寿之日,他不贺祖母寿岁,反于院中与清秀小斯宣淫厮混。
顾维长大怒,他素以军法治家,岂能容此孽障玷污门楣?立时将顾云简从院中拖出一顿毒打,声称:“倡贱之子,莫不作生!”
顾云简早不满父亲偏见,听此言少年心性被激怒,免不了对顾维长出言顶撞。顾维长怒不可遏,当众对其处以两百军棍。
顾云简被打得奄奄一息,若非顾夫人与顾云诤兄弟两人及时赶来拦下,早已一命归西。事后,顾维长声称要和顾云简断绝父子关系,不许任何人干预此事,顾云简浑身是血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顾氏家门。
至此,定州再无人听过顾三公子之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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