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丽景门推事院的长廊内所留灯盏不多,虽是仲春但也沾了几分冬未尽的冰寒,加之入了夜,日光透不进来,偏这长廊内显得既昏暗又冰冷,狱内阴湿得很,空中又似有着若隐若现的血腥气。
男子端坐在推事院的正堂上,轻叩了下浅青色的越窑盏盏身,放下了手中的文书卷宗。
本朝素有“录囚”之制,且齐珩素来重视狱讼之事,势必要亲自过问才能安心。所谓录囚,便是再次讯察囚犯再决定是否原宥,为避免有冤狱发生,便是齐珩亲自来审。
而丽景门推事院本是太皇太后曾临朝时所置,直属天子,掌刑讯、案狱之事,因置于丽景门,故名“丽景门狱”,随后便是宫变太皇太后别居离宫,睿宗即位,且并未废止推事院,故而至齐珩一朝,丽景门推事院已屹立三朝。
卷宗陈列于案上,齐珩双眼发痛,如今已是亥时,案上尚有一叠文书未阅,只怕又要在丽景门过夜,齐珩思及此,只觉头痛。
见一内侍双手捧一锦盘步履匆匆入内,俯身回禀道:“陛下,这是御史台新递来的劄子。”
齐珩信手翻开了其中一份,随即又撇在桌案,眉宇微蹙,眼眸微垂,讽笑道:“当真有意思。”
果不其然,左不过是立后之事,素日他皆用朱笔在后面留个“否”字,只现下齐珩烦得朱批都省了,索性置于一旁,不去理会。
他即位三载而无中宫,这空悬的皇后位自是让他人虎视眈眈,而那劄子的内容亦无非是某家女子品行端方,出身高贵,只有最后所提之语才是他们的真正意图。
只见劄子后面赫然写着十三个字:“宜立中书令王铎之妹王氏为后。”
齐珩心如明镜,他的生母不过是先帝后宫的一个内人,既非权臣之后,又非世家出身。又因宫闱之变,他眼下势单力孤,虽有至尊之位,然则前有中书令王铎独掌制命,总理朝政,后有门下侍中江遂属东昌公主一党,掌封驳事。
显而易见,中书、门下二省皆不在他手中,他这个皇帝便是真想立谁做皇后,若是中书、门下有任何一方不同意这所立之人,结果要么是被门下省封驳回来,要么就是这诏命根本就出不了紫宸殿。
是以,他需要一个让两省绝无异议的皇后,也需要一个能帮他收服两省的皇后。
齐珩从案上重新拾起劄子,交给了身侧的内侍高季,细心嘱咐道:“高翁,要辛苦你走一趟了。”
这高季的身份自不同于寻常的小黄门,乃是齐珩生母在世时就相识的老人了,从小就侍候在齐珩身侧,齐珩视之为亲人,任内侍省从四品内侍之职,私下呼之“高翁”,深得天子宠信。
高季屈身揖礼道:“臣不敢叫苦。”
齐珩颔首道:“劳你亲自送至东昌公主府,谨慎些,莫要人看见了。”齐珩的目光徘徊于高季稍稍佝偻的背上。
高季道:“臣遵旨。”
见着高翁离开的身影,齐珩笔下的赤墨水垂落,氤氲了洁白无瑕的藤纸,他唇边淡笑,他将劄子送至公主府,他那经历过大风大浪的姑母自会明白他的用意。
齐珩从桌案前起身,透过丽景门狱三楼的门窗,观赏着长安城夜色。
凉夜如水,似渗得出墨来,明月高悬,孤影伶俜。
丽景门前倒是个梧桐树,高耸入云,如此一看这残月倒是挂在了梧桐枝头,依稀能闻得滴漏之声,不过这滴漏声也渐渐埋于夜色之中。瞧着长安的夜平静无波,点点星子簇拥着残月,也唯有齐珩能知这背后是有着什么样的风流暗涌、云谲波诡。
眼见要起风,齐珩悄然关上了窗,风声呼啸着,树枝簌簌就着风吹打着门窗。
但听夜中有人唇齿轻启,口中吟诵着诗句,清朗的声音穿透了丽景门整个推事院。
“山雨欲来风满楼...”
*
长安城兴道坊坐落着镇国东昌大长公主的府第,公主府北院墙超坊墙两尺余,甚至侵占了坊间街道,背靠皇城。亭台楼阁,雕梁画栋,焚香椒兰,以琉璃为瓦,以锦绣为幕,朱门上赫然挂着先帝亲手所书:“镇国东昌公主府”。
原敕定国朝公主宅第应称为“宅”,而不称府。只因东昌公主身份尤殊,是先帝的同胞妹妹,在先帝即位时出过力的,被先帝特加封“镇国公主”,允准开府治事,故称“公主府”,一切比照亲王待遇。
后因东昌公主又参与平定郑氏之乱,便是今上齐珩亦要对其礼遇有加。
阁中女子,挽着宝蓝水纹的披帛,着绯红色云锦袖衫,梳着高髻,烧蓝点翠的花钿。以红宝石、琥珀、玛瑙、绿松石、珍珠制成左右掩鬓,手上白玉嵌碧玺戒指与红蔻丹遥相辉映,金镶宝八珠耳环衬出上位者的身份。
此即镇国东昌大长公主,今上嫡亲皇姑,讳令月【2】小字盖儿者,人见之必下拜呼“长主”。
东昌公主细吹了吹茶碗中水面上浮着的茶叶,浅啜一口,随即置于面前的小案上。案上赫然摆着方才齐珩命高季所送的劄子。
庭院内假山上流水潺潺,击石的碰撞声在寂静的黑夜中极为分明。
刚被买入府侍候的女使暗暗拽了拽身旁人的衣袖,窃窃问道:“姊姊,长主这是在等人么?什么人能让长主等啊?”
那被拽衣袖的女使道:“那自然是长主的手帕交,宫里那位顾大家,顾昭容了。”而后她又低声斥责道:“做好你的事,主子们的事少打听。”
那女使怯生生地住口。
东昌公主盯着文书愣了神,只见一女子将茶水缓缓注入到东昌公主面前的茶盏中,又不急不缓地给自己倒了一杯,东昌公主回过神来,喜笑颜开,道:“你可算来了。”
“这么晚你还要出宫折腾一番,难为你了。”东昌公主笑道。
虽是愧疚之语,但东昌公主眼底却丝毫没有愧色,还带着些许笑意。她素知顾有容不喜宫内繁文缛节,好容易出了次宫,只怕是不愿回去了。
顾有容揶揄打趣道:“妾可不敢当长主此语,妾以蜉蝣之身能为长主略尽绵薄之力,是妾的造化福分,又怎敢劳公主“难为”二字呢?”
“你就取笑我罢。”
齐令月笑道:“你可不是蜉蝣身,你可是国朝的大才女,后宫中敬仰的大家,谁敢说你是蜉蝣?”
“还是东昌公主的左膀右臂,对罢?”顾有容抱臂笑道。
齐令月颇为认可地颔首,道:“说得倒也是实情。”
“不过话说回来,若长主当真对妾有疚,便再送予妾几幅名画罢。”齐令月前些日子送来的画可谓世间难求,顾有容不免又心痒起来。
齐令月笑道:“好啊,你一会儿就可以把那幅图拿走了。”
齐令月指了指屋中墙壁所悬的画,顾有容顺着她的视线看去,随后起身,停于画前两步之处,眼中浮过惊讶之色,顾有容未曾想到竟是《江山图》,她细细打量着这幅名画,眼里惊艳,不吝称赞道:“这画,我寻了数载而不得,你这是从何所得的?”
顾目流盼间,对此画之心爱显而易见。她曾遍访天下只求此画,只听闻为某位大儒所收藏,倒是不曾想如今竟辗转至齐令月手中。
青山绿水,层峦耸翠,逶迤绵延,跌宕起伏。此画留白又是恰到好处,她自是极爱的。
“前些日子,有人求到我这儿了,拿了几箱子的金银,我都没要,只是瞧着这画不错,便张口留了下来。”“我原想着你不是最爱捣腾这些个物件的么?这画便特意给你留的。”齐令月道。
顾有容听了此画,便知晓了来历,她道:“确实是好画,且不易得,送画之人属实有心了。”眼睛一直盯着上面的墨彩,再未离开过。
东昌公主瞧见她这样子,没好气儿地说了两句:“瞧你这样子,早晚折在这些上边。”
东昌公主的话倒是阴毒,顾有容嗔怪道:“哪有你这样咒人的?再这样我可再不踏足公主府了。”
“别别别,我可是怕了你了。”
齐令月见顾有容看字画甚是入迷,险些忘了让她出宫的来由了,便出言提醒道:“阿容,我邀你来可不是为了赏画的,你且瞧瞧这个罢。”
齐令月将桌案上的劄子递给了顾有容,顾有容打开劄子,待看清楚了上面的字,看向齐令月,不解道:“这劄子是?”
“六郎遣高季送来的。”
东昌公主提及今上时连敬称都未用,不过顾有容并未在意,只因齐令月素来肆意惯了,除了她的生身父母高宗陛下与太皇太后,她又何曾将别人放于眼中?
只这道劄子让顾有容心惊,高季是什么人?天子近侍,打小看着天子长大的,让他亲自来送,这表明了齐珩对立后之事的态度——他不愿意将后位许给中书令一家。
此举也在昭示着天子是想将后位捧给济阳江氏。这是聘妻,亦是“求和”。
顾有容心中了然,思绪不知飘到了哪里,倒是想到了许多年前的事,想到了洛阳上阳宫的那个瘦骨嶙峋的小男孩。
羸弱瘦小的身子上却裹着他娘亲宽大粗糙的衫子,那时正是下雪时节。
上阳宫自高宗崩殂后,便彻彻底底成为了冷宫。漫天飞雪如柳絮般飘舞,覆盖在青灰瓦片上,空中弥漫着属于废宫的冷清。
小男孩手脚冷的发抖,齿尖打颤,嘴唇冻得发紫,跪在他阿娘早已冻僵的身旁,那是顾有容第一次见到齐珩。彼时的他,还不是尊贵的天子,只是一个失去娘亲、孤苦伶俜的稚子。
齐珩的娘亲陈氏不过是先帝皇后宫中的一位内人,既非权贵之女,又非世族之后,身份低微。
子以母贵,何况是如陈内人此般的出身,况且,先帝只钟爱皇后郑氏一人,大明宫中人皆心如明镜。
若非是先帝当时与郑皇后发生了争吵,一气之下拂袖而去,临幸了郑后身边的内人,事后倒并未将此放在心上,不久,先帝与郑后重归于好,若无嫌隙仿佛从未发生般。
只是可惜了陈内人,先帝对她不甚在意,甚至不知她已怀有身孕,并未在此事上多作停留,倒是郑皇后视之为眼中钉、肉中刺,随意找个由头便打发到了洛阳的冷宫、上阳宫。
顾有容和齐令月原是见过这位内人的,容颜并非十分出色,远不及郑后的秋波宛转、海棠醉日,家世更是相隔咫尺,云泥之别。
陈内人生于黎庶之家,不过凡胎。或许从未有过非凡之念,但却沦为了帝后爱恨间的牺牲品。
于上位者而言,只不过股掌间的嬉戏。
但对下位的小民来说,却是灭顶之灾。
世态如此,倒是令人唏嘘不已。
寂静凉夜,残灯孤影,艳羡梁上燕的成双成对,留待自己的却是清冷寂寥,换做谁,多少都会不甘心吧。
洛阳的冰天雪地,尚不知埋葬了多少女子的芙蓉颜。难怪诗圣云:“上阳人,苦最多。少亦苦,老亦苦,少苦老苦两如何。”
顾有容是庆幸的,庆幸自己没有落入这样的砧上肉任人宰割的地步。
恁时,她亲眼瞧着那个原本跪在娘亲身畔的小男孩在看到她和东昌公主时,挺直了腰背起身,伸手拂去了身上的残雪,整顿衣衫。
像极了雪中不曾低首的伤鹤。
但他却在二人面前颔首跪了下来,恳求道:“求两位娘子帮帮阿珩,送娘亲入土为安。”少年眼中噙着泪,却忍着没有落下。
顾有容心头一动,透过少年的身躯,不知在看着谁。
高宗在位时,曾经大明宫贵妃宫苑中,也有一个人,这么跪着,却咬紧了牙关,也不肯落泪。
东昌公主听到了少年的话语后,没有即刻答应帮他,反倒是俯下身看着他的双眼问了他一个问题。
“我可以帮你这个忙,但你,要回答我一个问题。”
“你方才看见我们,为何要拂去残雪,整顿了衣衫才过来?”东昌公主顿了顿,一字一句,盯着他的双眼,不想错过他眸中任何一个神情的变幻。
后来,顾有容只听到了少年在风雪中铿锵有力、掷地有声的话语。
“君子爱重衣冠,尤甚于爱过自己。”
疾风过后,雪渐渐地停了,她仿佛听到了金铜物掉落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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