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长亭折柳

山一程,水一程,江宁至长安一行十分顺利,转眼间,已至长安城。

清风朗日,云幕高张。

长安的道路旁店肆林立,透过街道可望到那飞阁流丹、红砖绿瓦。落日余晖浅浅洒在画楼屋檐,飞檐耸入云端,宛如在空中翱翔的雄鹰,令人心向往之。那里大抵便是大明宫——天下最尊贵之地,江式微暗自惊叹。

长安街道上车驾粼粼而来,行人川流不息,回荡着商贩的吆喝声。

茶坊内有人眼尖得很,瞧了眼街道上的牛车,惊讶道:“呦,济阳江家的车驾都出来了。”

对面的胡人男子觑了眼,不解道:“济阳江家?”

那人笑笑道:“怨不得你不懂,你才入大晋,哪能晓得这些个。”

那人又道:“你可晓得我大晋有一句市井俗语?武有江谢,文看崔南。”

见胡人男子懵懵懂懂的样子,他笑着解释道:“这江谢便是济阳江家、陈郡谢家,这崔南就是清河崔家、江宁南家。”

“这济阳江家可谓是我朝第一士族,江氏先祖原是随高祖皇帝一同打江山的功臣,那可是位列功臣阁首位,配享太庙的,又是世袭的承平侯爵,可惜这丹书铁券代代相传,到了今日太平盛世,承平侯赋闲在家,更兼族内人丁不旺,竟也只有两房了。”

那人絮絮竟说了这些,只觉口干舌燥,忙饮了口茶,那胡人借空插嘴道:“那这怎还能算第一士族呢?”

那人摇了摇头,笑道:“人丁稀少,但威势不灭,长房那位江遂,江侍中,那可是门下省首长,行封驳事的实职,更兼其嫡妻出身江宁南家,这两家连络有亲,互为靠山。”

“何况,不看南家,你也莫忘了江家真正的树可是镇国东昌公主,那位才真真是个狠角儿啊。”那人啧啧道。

胡人登时不解,道:“公主,不就是个女人么,有什么好怕的。”

那人觑了他一眼,满眼的不屑道:“女人?你可莫小觑了女人,本朝自开国以来,女人掌权的还少么?高祖窦皇后、太宗长孙皇后,如今太皇太后杨氏,昔日的郑皇后,以及那名满天下的才女顾昭容,哪个是简单的?你竟敢小觑东昌公主,你且看看,古往今来开府治事的公主可还有第二位?”

胡人被噎得顿时无言。

“江家有门下省和东昌公主这两座靠山一日,这士族首位便还换不了。”

那胡人又问道:“那另三家呢?”

“比起江家,谢家倒是如日中之阳,出了位天下大儒,谢玄凌,官拜太子少师、尚书令,门生遍布天下。其子虽从医,但也非凡胎可比拟也。重要的是其孙谢晏,乃今上伴读,年纪轻轻已位至五品了。”

“崔家如今算是不中用了,南家倒是清贵得很,祖上尚了一位公主,现下主事者居国子祭酒,也是书香士族。”

那人话中藏着深意:“不过现下风头正盛的可非这四大士族。”

胡人愈加不解,只听那人缓缓道来:“本朝不似伪朝那般门阀世家气势盖于皇权,自高宗皇帝始,便已尽力打压门阀,虽效果不显,却也提拔了一众寒门,眼瞧着中书令王铎不就是现成的例子么?说到底,眼下国朝其实便是两党相争。”

胡人问道:“两党?陈兄口中的两党是哪两党?”

陈兄扯笑道:“自是中书令为首的王党,与东昌公主为首的士党喽。”

胡人又道:“那这今上是偏向哪方?”

陈兄握着茶杯,随即放开,在案上的绸布上比比划划,似在演绎着大晋时局,只见他微微叹息道:“王铎手里攥着凤阁,而东昌公主手里握着鸾台,两虎相斗,相互倾轧,你觉着天子会向着哪边?”

话到此处,那胡人方明晓如今的局势。

牛车驶至大长公主府第前,她曾听闻她的母亲东昌公主于长安城有七处宅子,兴道坊、平康坊、醴泉坊、太平坊等,除却长安,还有建在长安郊外的乐游原以及终南山的山庄和别墅,便是洛阳的正平坊、尚善坊亦有东昌公主的宅子。

甘棠掀起帘幕,笑道:“姑娘,咱们快到了公主府了。”

甘棠不禁叹道:“这宅子好大呀。”

江式微顺着她掀起的帘幕望去,兴道坊这处的公主宅原是高宗皇帝做晋王时的府邸,后来扩建赐给了大长公主作为嫁妆,妆饰得如此张扬。

果真显赫。

长主身边的女官停云早已在门前等候,步至车驾前,屈身施礼道:“县主安好,妾是公主身边的掌事,奉命迎接县主阿茶,公主已在前厅等您呢。”

停云于长主前侍候三十余年,眼睛利得很,她暗暗打量着这位小县主,唇边泛着淡笑。

江式微浅浅颔首回礼:“有劳了。”

正门敞开,迎门是一处刻着麒麟抢珠的石屏,步入长廊,停云在江式微旁笑道:“公主一直惦念着县主呢,早早地便唤人将西面的院子密雪阁收拾了出来,阁内都是公主亲自安排布置的,公主一直盼着县主回来呢。”

停云一边走一边为她介绍着公主宅的庭院座落,四司六局。

眼瞧着要步快入正堂,江式微低着头突然问道:“有劳娘子陪我一道,敢问娘子芳名?”

“妾停云,是公主宅的掌事,妾不敢当县主娘子二字,县主唤妾贱名,停云即可。”停云恭恭敬敬地对她行了叉手礼。

“停云?”

江式微发自肺腑地赞誉道:“停云霭霭,时雨濛濛,八表同昏,平陆成江,真是个好名字。”

“怪不得都说姑娘颇通诗书,所言不虚,那妾就谢过姑娘了。”停云笑得喜逐颜开。

人皆道长主多类徽德皇太后,方额广颐,善谋略,极为冷面无情,连着身边的女官也如长主一样,为此江式微还担心了好一会儿,眼下看来,他们大抵是能接容她的。

眼下,就要见到她的生父母了。

江式微深吸了口气,她还未准备好进去,忽而就被抱进了一个温暖的怀里。

江式微惑然,只听一声:“晚晚,让阿娘抱抱。”

貌似与她所想不同,原以为阿娘是个严肃的主儿,可现下看来倒是她想错了。

她瞧着那冠珠翠、衣罗绮的女子握住她的腕子,满眼疼惜般地上下打量,似有泪意道:“好姑娘,阿娘和你父兄可都想你了。”

江式微从东昌公主的怀抱中挣脱出来,欲向他们问礼,却不禁哽咽了起来:“阿娘,阿耶。”

江式微又看向东昌公主身侧的两个男子,其中一位大抵三四十的年纪,另一位似是刚弱冠。

江益慈和地笑道:“傻姑娘,还见什么礼,咱们一家人团聚就成。”

东昌公主拭去眼角的泪水,怜惜地拍了拍她的手背,犹带泪意道:“对,你阿耶说的对,咱们一家人团聚就好,这些俗礼还在乎什么!通通丢到爪哇罢。”

江律笑道:“阿耶阿娘,晚晚一路颠簸,怕是还没来得及用饭,咱们快去用饭罢。”

江式微看着刚才出声的男子,身形如鹤,剑眉星目,一袭淡青色的衣衫。

那该是她的长兄,江律。

“长空说得对,咱们去用饭罢。”东昌公主抓着江式微的手,她抓得很紧,一刻都不肯放开,江式微只得任她抓着。公主府角落的一负责扫洒的女使将方才的一幕幕看在眼里,悄悄退后朝着后门离去。

紫宸殿内,高翁将方才公主府内发生的事都告诉桌案后的天子。

齐珩用锦帕擦拭着手中的素银镯子,镯身在清辉的映射下泛着点点银光。听见高翁的话,齐珩漾开一笑,手上依旧把玩着那个镯子。

高季无奈闭眼道:“六郎,这镯子已经擦得很干净了,你倒是说句话。”

高季与齐珩关系亲厚,在齐珩心目中视他为长辈,私下里高翁便唤他“六郎”。

“高翁要我说什么?”齐珩笑着望向他。

“这…听公主府的女使说万泉县主样貌可是楚楚动人,待下温和,六郎你这么关注公主府,难道不是想娶县主吗?”高翁说得一针见血。

“既然心里有人家姑娘,就赶快跟长主提亲呐。”高季忙道。

齐珩是他亲眼看大的孩子,样样都好,怎么就在这上面不开窍呢?若是能见到齐珩娶妻生子,他便是即刻去死,也算是对得起九泉下的陈内人了。

说到陈内人,高季眼底似有晶莹热泪。

齐珩无奈笑了笑,道:“高翁别急,万事都得慢慢来,高翁去瞧瞧我私库里是不是还有一对玉雁?”

高季不懂朝堂上的翻云覆雨,心里想的也都是他衣裳穿得暖不暖,用膳进得香不香这些细枝末节。他知高季是真心的疼他,可这事也确实急不得。

“玉雁?对,先帝好像赐过这东西,我去找找。”“这玉雁让我放哪去了?”高季喃喃自语,便往库房走去。

齐珩见高季离开了殿内,便出声唤了身边的暗卫:“白义。”

但见一身着暗蓝色袍子的青年男子从屏风后走出,抱拳道:“陛下有何吩咐?”

齐珩含笑道:“将中书令之妹王氏的庚帖给礼部送过去罢。”

“还有,把门下侍中江遂身患重病的消息也透露给东昌公主。”

江遂以其妻南大娘子害病为由告朝假多日,点卯不见人,甚至连门下省公衙亦不见其影。

外人看来这是江遂爱妻心切,可齐珩确是知道的,发妻害病是假,江遂自己重病是真。他瞒得这般密不透风,甚至连东昌公主都不知晓,就是怕一旦他重病的消息传了出去,江氏便岌岌可危。

东昌公主若是知晓江遂病重,定会心急如焚,若再知晓王子衿的生辰八字已在礼部的桌案上,怕东昌公主不得安宁了。

皇后可以给江氏,但绝不能是齐珩开这个口。眼下,便是看齐珩与东昌公主谁撑不下去,先低头了。

“臣遵命。”白义领命而去。

鱼儿既已入彀,那么也该他将这蹚水搅浑了。齐珩将手上的素银镯子放下,转了转白玉扳指,眼底那一抹温和的神色再消失不见。

公主府内原本其乐融融的氛围此刻却染上了寒霜。

正巧儿女使们斟了茶来,江式微低首浅啜一口,又见停云在齐令月的耳边不知说了些什么,齐令月诘问的声音虽低,但她神情凝重,眉目不曾舒展。

“属实么?”

停云点了点头,齐令月便挥手让她退下了,向江式微展笑柔声道:“阿娘有些事要与你阿耶谈,你和阿兄去府中转转,有什么不妥的,你便言与你阿兄。”

“儿都听阿娘的。”江式微颔首道。

齐令月起身给江益递了个眼色,二人朝着内院走去,摒退了身旁所有侍奉的下人。

齐令月才对江益道:“方才停云传了消息,大伯重病。”“礼部那里已经在相看王子衿的庚帖了。”

齐令月扶了扶额,院中哗哗的水流声吵得她心烦意乱。原想着有先帝遗诏和门下省在手,她可谓占上风,掌握着主动权,足以和齐珩交换后位,甚至谋取更多的权势。

现下看来,江氏的后位恐怕都存在着变数。

江益忧虑道:“今上想要门下省不是一日两日了,若兄长致仕,今上便可堂而皇之地替换成自己人了,那皇后之位,今上怕不会要改主意吧?”

东昌公主听此话,更是心头一紧。

齐珩想立士族之女,一是想与士族联手,而士族中威望最高的便是济阳江氏,济阳江家世代出武将镇守大晋疆土,祖上位列功臣阁,且与江宁南氏这样的清流士族联姻往来,是以齐珩动了想立江氏女为后之心,拉拢士族。

二是谋取鸾台为己用,如今有如此不费吹灰之力的机会,他还会将后位捧给济阳江氏么?

不,他会另选其他士族之女,牟取更多利益。士族之间,在面对共同利益时会同气连枝,但一旦触犯了自己的利益,便是毫不留情地拔刀相向。

没有亘古不变的朋友,只有永恒绵长的利益。

这便是人性。

济阳江氏,早已经大不如前了。

江益如今赋闲在家,冠着虚衔,江律空有郡王名号并无实职,唯有长房的江遂在文臣中颇有些地位。江氏人丁不旺,长房无子,二房也仅有江律和江式微二人。

如若江遂倒了下去,江氏便不会再成为士族之魁,士族也不会再举荐江式微为皇后了,甚至江氏可能为其他家族所倾轧。

因此,皇后的位置对他们极为重要。

齐令月诘问道:“这可不成,皇后位岂是他想给谁便给谁的?”

“可若兄长致仕,咱们在朝中是多么被动。”江益如实道。

“你当我齐令月这么多年都是死的么?”齐令月瞥了眼江益怒声道,复而她又道出她引以为傲的资本:“别忘了,我也是有着两府一邑司的,我昔日的公主傅如今也是吏部侍郎兼翰林学士,手上握着实权,便是他也致仕了,我齐令月也不会任人宰割。”

“况且,我们还有江宁呢,不是么?”齐令月看向江益。

江益一时没缓过来:“江宁?”

齐令月朱唇轻启,讽笑道:“江宁的那些官员一个都跑不了。”

江益心下了然,便听齐令月道:“后日我入宫,在江遂致仕前,后位必须许给江氏。”

江益顾虑道:“你要伏帝阙?这是否过于鲁莽了。”

“是有些,不过在后日之前,我要再办一件事。”

齐令月低首喃喃道:“齐明之,昔日我帮你,如今也该你反哺的时候了。”她坐于案前写下两句:

雏既壮而能飞兮,乃衔食而反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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