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筹谋

石浩带着几名核心骨干,几乎是踉跄着冲了下来。他们人人面带疲惫,衣袍破损,甚至有人手背带着擦伤,显然经历了艰难的突围和奔波。石浩怀里,却死死抱着那用油布紧紧包裹、堪比性命的几块核心雕版。

他看到常昀已然在此,并且基地已初步运转起来,眼中瞬间爆发出一种绝处逢生的光彩,以及深深的敬佩。他快步上前,气息未稳便急声道:“公子!城南……丢了!但我们的人,大多撤出来了!版子……版子保住了!尤其是明日头版——《长生库折贷黑幕:百姓血泪,竟成豪强盘剥之宴!》 的母版,完好无损!”

常昀此刻才真正转过身,目光落在石浩和他怀中油布包上,那冰封般的脸上终于掠过一丝极细微的松动。他没有问过程,只问结果:“伤亡?”

“信号发出及时,核心人员都全身而退。但城南的家当,怕是保不住了。”石浩语速极快地回答。

“人保住就行。”常昀的声音没有丝毫波动,仿佛损失的只是几捆废纸,“这里能立刻接续印刷吗?”

“雕版、纸张、油墨皆足。只需一刻钟,即可重新开机。”

“好。”常昀只回了一个字,却重逾千钧。他转身,面向所有屏息凝神望着他的工匠们,目光沉静而坚定:

“诸位,老巢被端了。”他的声音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没有惊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陈述事实的冷静,“但这并非第一次,也绝不会是最后一次。只要真相仍在,只要民怨未消,《闻天下》就永远不会沉默。”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提升,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从现在起,这里是新的前线!天明之前,我要看到新一期《闻天下》从这里送出,一字不少,一刻不晚!让那些以为能让我们闭嘴的人看看,什么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没有激昂的呐喊,但常昀的话语却像一剂强心针,瞬间驱散了众人心中的最后一丝不安和惶惑。工匠们的眼神重新变得锐利,沉默地点头,迅速回归岗位。

赵聃也收起了那副懒洋洋的神态,凑过来好奇地瞥了一眼那雕版上的标题,咂舌道:“好家伙,‘长生库’、‘盘剥之宴’……常老三,你这真是捅马蜂窝不嫌事大啊!这文章一发,临安城里那些放印子钱的阔佬们,还不得跳着脚骂娘?”

常昀冷声道:“他们跳脚,好过百姓跳河。我就是要让那些被‘利滚利’逼得卖儿鬻女的人知道,这世上还有人敢替他们说句话。”

他的话语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得嘞!”一旁的赵聃夸张地伸了个懒腰,打破了过于严肃的气氛。他不知从哪里摸出他那把从不离身的玉骨小扇,“啪”地一声打开,优哉游哉地扇着风,仿佛眼前不是紧急转移,而是换了处别致的新戏台。

他看似随意地走向通往地面的那条主要阶梯通道,然后非常自然地将身体靠在了旁边的阴影里。这个位置,既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又能在第一时间察觉到来自上方的任何异动。他不再说话,只是那双总是含笑的桃花眼里,此刻却锐光隐现,如同警惕的猎豹,无声地承担起了警戒最外围的职责。

常昀对他的举动视若无睹,仿佛他本就该在那里。这是一种无需言说的默契。

石浩已经指挥人手将最重要的雕版重新安装上机器。幽暗的灯光下,沉重的木质滚筒再次发出那令人安心的、沉闷而有力的“嘎吱”声。

新的报纸,带着墨香和一种不屈的意志,开始在这隐秘的地下心脏,一页页地诞生。

窗外的雨似乎下得大了些,敲打着地面,完美地掩盖了地下的一切声响。而一场无声的对抗,在这弥漫着油墨气息与信念的空间里,再次稳住了阵脚,准备迎接黎明。

同一片夜空下,与城郊苦甘泉的紧张冷肃截然不同,宸安街的棣棠圃虽已闭店,内里却依旧灯火温融,空气中浮动着清雅的花香与墨香交织的气息。

消息是通过一个来“买”夜来香的老主顾递进来的。那妇人挎着花篮,与掌柜晏尔思低语了几句,将一枚写着花价的特殊纸条递过去,便若无其事地离开了。

宴尔思展开纸条,秀眉微蹙,快步穿过摆满奇花异草的前厅,掀开通往内室的珠帘。

室内,容南兮正坐在窗下的软榻上,就着明亮的烛光,校对明日《内探录》的版样。内容依旧是临安百姓喜闻乐见的闺阁趣闻、市井轶事,显得轻松惬意。

“南兮,”宴尔思的声音打破了室内的宁静,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刚得的消息。临安府的人出动,把《闻天下》在城南的印坊给抄了。”

容南兮执笔的手微微一顿。她抬起头,眸中闪过一丝惊诧。

宴尔思压低了声音,补充了探听来的关键缘由和现状:“听说是他们明日要发的头版文章,深入追查了‘长生库’放折贷盘剥百姓的事,笔锋犀利,直指幕后好几家有权有势的豪商,这才惹来了祸事。不过还好,官府的人到时,已人去楼空。”

容南兮眼中了然之色更深,随之化为一种复杂的情绪,既有对同行遭遇的些微同情,更有一种物伤其类的警惕。

她沉吟片刻,说了一句:“想必他能应对。”

指尖在方才校对的版样上轻轻一点。“将明晚第二版这块‘李员外外室争风’的稿子撤下来。”她语气果断,“换上一篇……嗯,就写‘深扒临安各大长生库:哪家利息最厚道?百姓借贷需擦亮眼’。不必指名道姓,只做现象探讨,罗列些数据,侧面呼应一下。”

“明白,我这就去安排探子,连夜补充些各家的息钱规矩。”宴尔思点头,迅速记下。她并未立刻离开,看着南兮眉间那一缕未散的凝重,缓声道:“还在想《闻天下》的事?”

容南兮轻轻靠回软垫,烛光在她姣好的侧脸上投下摇曳的影,方才那股运筹帷幄的利落淡去,显出一丝罕见的疲惫。“尔思,我们这般辛苦筹谋,究竟能握住多少?今日是《闻天下》,明日又可能是谁?即便如常昀那般……心有乾坤,笔下有刀,不也一样顷刻间便风雨飘摇?”

她目光扫过案几另一角那叠写满青年才俊信息的宣纸,语气里带上了更深的迷茫:“我原以为,凭借《内探录》,我至少能将终身大事握在自己手里。看清他们每个人的底细喜好,评判品行高下,从这万千人中选出最合意的一个……可如今看来,我或许连这件事也未必能如愿。”

宴尔思为她斟上一杯新茶,声音平和如水:“你是指,那位让你一切算计都落了空的常三公子?”

“是。”容南兮坦然承认,带着一丝挫败,“沈二公子端方,于四公子洒脱,方三少爷家清正,虽都各自有些毛病,但……也算纸上良配。嫂嫂说得对,我们不能任由命运摆布,即便在这方寸之间,也要挣出一线主动。可我算漏了一点,我终究无法左右一个人的心意,尤其是一个……那样的人。”她顿了顿,低声道,“一个刚被抄了印坊,却绝不会向现实低头的人。”

宴尔思的目光落在那张写着“常昀”名字的纸上,眼神通透:“因为他不是你可以用情报衡量、用流言左右的寻常对象。他是《闻天下》的主笔孤鸿,是即便折了印坊,风骨也不会弯的常昀。你敬他、慕他,甚至因他而创办了《内探录》。你选的不是一桩般配的婚姻,是一个能与你灵魂共鸣、风雨同舟的知己。所以,你才无法像对待其他选项一样,轻易放下。”

容南兮苦笑:“知己?或许吧。那日宴席偶遇,他醉酒后谈及民生舆情的灼见,那般锋芒,那般理想……与我读《闻天下》时所想一模一样。我那时便想,若能与此人并肩,此生或能互相扶持,不至寂寞。可……”她自嘲一笑,“我散播他好男风的流言,吓退了临安所有觊觎他的闺秀,原以为能减少些阻力,逼他正视婚事。却没想,他不惧流言,也无心成婚。我这岂不是作茧自缚?如今他突遇危机,只怕更无心理会婚事了。”

宴尔思轻轻按住容南兮的手,语气沉稳而有力:“你不是作茧自缚,你是在织就自己的锦缎。寻常女子等待父母之命,如同等待一场不知吉凶的雨。而你,已在为自己搭建遮风避雨的亭台。今日《闻天下》的遭遇,不正说明这世道风雨无常?我们更需将这亭台筑得更牢。”

她看向窗外沉沉的夜色,目光锐利起来:“常公子非常人,他的心在那乾坤天下,不在儿女私情。打动这样的人,岂是易事?流言能清退旁人,却清不了他心中的壁垒。但反之,若有一日,他能看见亭台之美,看见与你并肩所能见的更广阔风景……这盘棋,就还未输。”

容南兮抬眸,眼中的迷茫渐渐被思索取代:“你的意思是……”

宴尔思莞尔:“我的意思是,既然寻常路走不通,何不换个法子?他既心系天下,你便与他论天下。他今朝折了印坊,正是困顿之时。而你……”宴尔思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方才容南兮要求更换的版样,“而你,手握《内探录》,拥有他此刻最需要的东西——直达市井民间的声音。或许……让他先认识作为‘同行’与‘对手’的容南兮,比认识作为‘妻子’人选的容南兮,更有用处。”

容南兮怔了片刻,眼底那抹熟悉的光彩重新亮起,那是一种遇到挑战时的兴奋与谋算。她轻声自语:“让他先认识对手……吗?是啊,他若真是我心中那个孤高清醒的孤鸿,又怎会甘愿被一纸婚约、几句流言困住?或许……是我一开始就用错了方法。”

“棋局还长得很。”宴尔思欣慰地点点头,“落子无悔,但下一步往何处走,主动权,依然在你手里。”

窗外夜色更深,室内灯花轻爆。容南兮的目光再次投向那张写有“常昀”的纸,她拿起笔,在一旁又加了两个字“孤鸿”,在下一行写上了自己的名字“容南兮”,又在旁边写下了自己的笔名“闻莺”。她看着写在一张纸上的四个名字,一个新的、大胆的念头在她心中悄然成形。

【小说背景小贴士】南宋临安,信息爆炸之都

故事发生的南宋,其民间小报业堪称古代“自媒体”的黄金时代。

偏安一隅的朝廷,党争不断,战和之谜牵动人心,民众对时局信息的渴求空前强烈。然而,官方“朝报”内容滞后且经过严格审查,根本无法满足需求。与此同时,临安城商品经济空前繁荣,百万市民阶层壮大,形成了对娱乐、八卦、时政消息的庞大消费市场。

在此背景下,灵活机动的民间小报应运而生,如野草般蓬勃生长。它们消息来源隐秘多元,上至进奏院官吏泄密,下至市井仆役闲谈,编织成一张庞大的地下情报网。小报内容时效极快,常是“朝报未发,小报先得”,虽真伪混杂,却以其惊人的活力,打破了官方几千年来对信息的垄断。

这个故事,便是在这样一个舆论暗涌、信息战先于真实战争的时代里,徐徐展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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