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弟弟从小看着就不一样,跟钟显见过的所有小男孩都不一样。
当别的小男孩调皮捣蛋玩耍弄得一身脏的时候,只有他始终安安静静地坐在院子里看书,干净又很有礼貌。
成年人都会有从众心理,更何况屁大点儿的孩子,看到和自己不一样的人,免不了生出点别的心思,眼光异样不说,还要付诸于言行。
钟昱理所当然地成了被实践者。
许是钟显心性善良,许是血缘在暗中呼唤,抑或两者皆有,总之钟显凭借自己年长几岁的优势,将钟昱纳入到了自己的羽翼之下。
“嗯,送小希回来。”对话一来二去继续进行着,这才发现时间悄无声息跑了多远。
钟昱突然想到一点:如果不是今天恰好碰到,自己好像都没想着再与钟显有任何联系。
并非刻意为之,只是时光的洪流太容易冲散人群了。
尽管它同时也让好的人变成了更好的人。
钟显几乎也是同一时间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他没有再继续深入这个话题了。
而是不着痕迹地转移了重心,将话题引回到了多年后时态的现在。
“我们加下微信吧,好联系。你现在还是在夏城吗?”钟显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握在手心里摇了摇。
“嗯,一直都在。”钟昱掏出手机,打开微信调出个人名片。
“我也是,虽然多半时间都在外面跑。”钟显微笑,“改天可以一起吃饭。”
“那必须我请了。”钟昱也笑,感激于钟显对这么些年二人的失联毫无微词,钟昱甚至都没用“请客”这个词。
“那我就不客气了。”钟显大大方方接受他的好意。
“自家兄弟客气什么。”钟昱想拍拍他的肩膀,但鉴于二人如今的身高差异,他的手就没能自然而然伸出来。
这种转变就像两个人的身份突然之间做了对调,好像他突然变成了哥哥一样,隐隐有压过钟显一头的感觉。
他怕钟显也会产生这种心理落差,所以整个人从头到尾都在绷着。
钟显倒没表现出任何的不自然,伸出手来拍了拍他的右臂。
于是钟昱才像是在这场不期而遇的局促会面中被人松了绑,接下来气氛逐渐趋向轻松舒适。当然,明显可以感受到对方也在极力推动和谐氛围。
钟昱突然就很感激,在钟显面前,他好像永远是那个会被保护得好好的人。尽管他如今已经远不需要被人保护。
这种感觉,挺安心的。
无论如何,钟显都是他童年时期的一抹亮色,尽管那段灰暗的霾早已被驱散一空。
—
晚上虞朝希一家三口在吃饭,小米稀饭加两个炒菜以及北方家庭餐桌上必不可少的白馒头,是虞家的晚餐标配。
吃饭的时候几乎没有人说话,并非是因为注重餐桌礼仪,只是似乎没有那种其乐融融的吃饭氛围。
大家各吃各的饭,一言不发。
和在钟昱家吃饭完全不一样的感觉。
李丽右手执筷,左手握拳轻轻捶打着左膝,坐在她旁边的虞朝希注意到她的动作,“妈,你怎么了?”
“没什么大事,就是左膝盖有点疼。”李丽瘦瘦小小的,说话声音总是很低。
“很疼吗?多久了?有没有去医院看看?”虞朝希问题三连,蹙起了眉头。
“没什么要紧的,犯不着去医院。”李丽连忙出口拒绝,仿佛下一秒就要被她架去医院看病一样。
虞朝希听了之后,那种闷气又有点冒出头来。
那种成年之后时常会时不时涌起的无力感,关于平日里与父母的相处之道。
父母明显年纪比较大了,虽然谈不上年迈,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劳动人民,平日里干的本就是体力活,身体底子早在壮年时就已经被透支得一干二净。
如今像她种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去医院都是家常便饭,可上了年纪的父母却很排斥去医院这件事。
虞朝希自然也清楚这是节省了大半辈子的人最为忠实的条件反射,所以身体不舒服时第一反应便是硬扛,想着扛着扛着就能扛过去。
可如今很多疾病的年轻化令虞朝希根本没法儿保持好心态不说,相反地,危机意识与日俱增。
于是生活中她一再给父母灌输每年体检的思想,甚至还给二人办了就诊卡,一家离家较近的三甲医院。
“反正我都给就诊卡里充钱了,你不去钱也在里面了。”内心跟自己做了无数回合的打斗之后,虞朝希默默卸下那股闷火,改用了另一种方法进行温和劝说。
“总之你们要不用,这钱也是浪费了。”又下了一剂猛药,虞朝希挑眉佯装不经意道,继续心无旁骛地夹菜。
“还有你,爸,你也要记得按时吃药。”虞朝希转头看向父亲虞常,叮嘱他道。
“妈,你平时也要记得监督我爸。”叮嘱一个人不够,虞朝希又叮嘱了一个,关于一些事情,她实在是不想再经历一遍了。
“知道了知道了,快吃饭吃饭。”李丽催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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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常患有双向情感障碍,虞朝希初三那年确诊的。
关于这件事虞朝希记得很清楚,那是夏日周末的一个清晨,她正在自己房间睡觉,朦胧间听到虞母李丽经过她房间时说了句:“阳阳,快起来,你爸爸吞安眠药了。”
声音小小的,有气无力的。
当时虞朝希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在梦里都揪着心不踏实,还没转醒过来的脑子里囫囵一片,吞药两个字在里面循环播报。
随后便是一脚踩空的感觉。
猛地扔开被子惊坐起来,虞朝希飞快地冲出房门,因为李丽是从后门经过的,所以她下意识看了看后门方向,没见到父亲人影。
于是转头看向了前厅,一眼便看到一个人影直直躺在紧闭着的大门后面。
那种脚下一空的感觉又重新淹没了虞朝希,她急忙跑过去一看,父亲虞常平躺在地上,眼神涣散。
而母亲李丽,正缓缓地从后院走来,不紧不慢地。
虞朝希惯常的起床气此刻已全然消散,睡醒后特有的反应迟钝也一扫而光。
看向慢腾腾走过来的像是无事发生的母亲,虞朝希的大脑里一片空白,几乎听不到自己的声音,所有感官同时也一并消失。
“为什么……突然会这样啊?妈你刚干嘛去了?”
所以虞朝希没办法知道,她说这句话时语句都是颤抖着的。
她知道父亲近几年来有些反常,情绪易怒脾气变得暴躁,好几个晚上她都睡着了却被父母的争执声吵醒,隔着厚厚的墙壁都能听到父亲激昂的语调。
乡村闭塞,虞常和李丽文化程度也低,虞朝希年纪又小,尽管天资聪颖可环境毕竟有所局限,所以根本不会知道人是会生出心理疾病的。
更加没人知晓心理疾病一旦加重,便会发展成为精神疾病,并且这个过程是不可逆的。
“我去上厕所了。”中年女人依旧不紧不慢,回答得很日常,即便是在这样一种情形下。
虞朝希看到对面这个此时此刻最该为她撑起一片天的大人却是这种反应之后,反而镇定了下来。
许是潜意识里明白过来,眼前这个在这种情况下都没能有所作为的瘦弱女人,从今往后怕是都指望不上了。
于是她果断跑回自己房间,打开床头放着的手机。
发现黑屏之后拔下插座上亮着黄灯的充电器,取出电源板抠下手机后盖换了进去,等到开机成功之后快速拨打了120。
动作流畅到一气呵成,冷静到不像是在经历生死攸关的时刻,更不像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孩子。
手机是不久之前才添置的,起因是她有一次放学回家在通往村口的路上遇到了一个暴露狂。
当时那条她走了无数次的道路上停着一辆白色小轿车,上面走下来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向她问路。
离得远不太能发现有什么异常,男人逼近她而她也走近男人的时候,虞朝希才发现那个人没有穿裤子。
白色的短袖下面空空如也,她吓得猛闭了双眼,差点当场哭出来。
彼时路上只有虞朝希一个人,她甚至不敢哭怕刺激到那个男人,只好摇头闷声流泪然后拔腿就跑。好在身后的人没有追上来,狂奔到家里的时候她开始放声大哭。
而这是关于过去的记忆里,另外一个触目惊心的片段了。
给急救中心报主要信息的时候,虞朝希镇静到不像当事人,脑子还能有秩序地飞快转动,陈述清楚这其中的关键点。“对,服了安眠药,目前还未昏迷,但眼神涣散。”
虞父常年失眠,因此家里一直备有安眠药,剂量应当不大,这种药不好多开。
挂了电话之后,虞朝希跪在虞父身边,伸出右手食指进行催吐。她没有关于这方面的知识或者经验,也不敢用力,手指只好一点一点往下探着。
左手本能地贴在身前人的胸口处,屏住呼吸感受着掌心里传过来的那一阵一阵动静。
虞朝希觉得此刻此刻没了心跳的人,应该是她才对。
因为她感受不到自己的气息,感受不到自己的生命。
她沉着冷静的周全应对,完全好像是另一个人降临,附在了她的躯壳里。
而她大脑空空,意识全无。
随后救护车赶来,父亲虞常被白色身影抬走,母亲李丽跟了上去,救护车匆匆开走。
场面混乱等虞朝希意识过来想要起身的时候,起了三次才成功。前两次都重重磕了下去,磕在了地板上。
夏日穿衣单薄,况且她还是睡眠被打断的状态,中裤睡衣连膝盖也遮不全。
低头一看,果然青了,脚下拖鞋不知什么时候,只剩了一只,孤零零地。
而救护车,早已绝尘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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