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第四十章:棠影疏斜

李擎倒台的余震,在紫禁城森严的宫墙内缓缓平复,如同暴雨过后积水退去的青石板,表面恢复光洁,缝隙里却仍藏着未干的湿意与前日的泥沙。前朝的人事更迭如同走马灯,昔日依附李擎者或贬或囚,空出的位置迅速被新的面孔填补,权力的棋局在无声中完成了一次洗牌。

漪兰殿内,日子仿佛也随着窗外日渐繁茂的海棠,恢复了某种表面的宁静。锦心的伤势大好,已能下榻慢行,只是身子仍显虚弱,需要将养。阿渝除了处理尚仪局的日常事务,多数时间便留在殿中,或是看书习字,或是照料锦心,眉宇间那经了风霜的沉静,愈发显得通透。

这日午后,阳光暖融,阿渝正坐在窗下替锦心缝补一件旧衣,针脚细密均匀。锦心靠在软榻上,望着庭中那几株开得正盛的海棠,轻声道:“今年的海棠,似乎比往年开得都好。”

阿渝抬眸,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粉白的花朵簇拥在枝头,在春日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确实惹人怜爱。她微微一笑:“许是前些日子风雨大,反倒催得它们更用力地开了。”

正说着,殿外传来内侍的通传声,道是陛下赏赐。

阿渝放下针线,起身相迎。来的并非寻常内侍,而是刘砚身边那位面容精干的内侍监,身后跟着几名小太监,手中捧着几个锦盒。

“沈尚仪,”内侍监笑容可掬,“陛下念及尚仪近日辛劳,特赐下新贡的云锦两匹,并一些安神补身的药材。”

阿渝谢恩接过,目光扫过那些流光溢彩的云锦和包装精致的药材,心中明了,这不仅是赏赐,更是一种安抚与肯定。风波之后,他需要稳定人心,而她,作为身处漩涡中心却安然无恙的存在,这份赏赐便是一种姿态。

内侍监并未立刻离去,又含笑道:“陛下还有口谕,明日御花园中海棠开得正好,请沈尚仪巳时前往流杯亭,一同赏花。”

赏花?

阿渝微微一怔。在这个各方势力仍在暗中窥探、北境局势尚未完全明朗的当口,他竟有闲情逸致邀她赏花?是单纯的示好,还是别有深意?

她压下心中疑虑,垂首应道:“奴婢遵旨。”

内侍监离去后,锦心担忧地看向阿渝:“姑娘,陛下此举……”

阿渝走到那两匹云锦前,指尖拂过光滑冰凉的缎面,眸光沉静:“圣意难测,去便知道了。”

翌日,天光晴好。御花园中百花争艳,蜂蝶翩跹,一派融融春意。流杯亭临水而建,四周遍植海棠,此时正是花期,如云似霞,倒映在碧波粼粼的池水中,美不胜收。

阿渝按时而至,远远便看见刘砚已坐在亭中。他今日未着龙袍,只一身月白色常服,玉冠束发,少了几分朝堂上的威仪,多了几分清雅疏朗。他并未看向她来的方向,只是独自执着一卷书,目光落在亭外那一片海棠春色上,侧影在明媚的春光里,竟透出几分难得的闲适与……孤寂。

阿渝脚步微顿,整理了一下心绪,方缓步上前。

“奴婢参见陛下。”

刘砚闻声转过头,放下书卷,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一瞬。她今日穿着尚仪规制的藕荷色宫装,并未刻意打扮,发间也只簪着一支素银簪子,清丽的面容在海棠花影映衬下,愈发显得沉静出尘。

“平身。”他声音平和,指了指对面的石凳,“坐。”

“谢陛下。”阿渝依言坐下,姿态恭谨,却不显拘谨。

亭内一时无人说话,唯有微风拂过花枝的沙沙声,和远处隐约的鸟鸣。空气中弥漫着海棠清浅的香气。

“今年的海棠,开得甚好。”刘砚率先打破沉默,目光再次投向那片花海,语气似带着感慨。

“是,”阿渝轻声应和,“经历风雨,方能见其坚韧。”

刘砚转回头,深邃的眸光落在她脸上,带着一丝探究:“你倒会说话。”

阿渝垂眸:“奴婢只是据实而言。”

刘砚看着她低垂的眼睫,忽然问道:“近日宫中,可还有人寻你麻烦?”

阿渝心知他问的是李擎倒台后,那些可能因她得宠而心怀不满之人。她摇了摇头:“托陛下洪福,并无。”

“那就好。”刘砚点了点头,端起石桌上的茶盏,抿了一口,状似随意地道,“镇北王前日上了奏疏,言西陲安宁,欲送玉衡郡主回京小住。”

萧玉衡要回京?阿渝心中一动。镇北王在此刻送女回京,其意不言自明,是想在权力洗牌后,重新在京中占据一席之地,甚至……可能存了联姻的心思。她想起那日萧玉衡看似温婉实则机锋暗藏的话语,心头微沉。

“玉衡郡主蕙质兰心,回京小住,自是好事。”她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

刘砚瞥了她一眼,嘴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并未继续这个话题。他放下茶盏,忽然道:“朕记得,你父亲沈文渊,生前亦颇爱海棠。”

阿渝猛地抬头,撞上他深邃的目光,心中骤然一紧。他为何突然提起她父亲?沈文渊的名字,在宫中几乎是禁忌,尤其是在刚刚经历过李擎以沈家旧案发难之后。

她稳住心神,谨慎答道:“是。家父……确曾在庭院中手植数株海棠。”

“沈卿风骨,如海棠经雨,清白坚韧。”刘砚看着她,语气平静,却字字清晰,“有些事,朕心中自有计较。待时机成熟,必会还沈家一个公道。”

阿渝怔住了,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起来。他……他这是在向她承诺,要为沈家翻案?!她看着他那双沉静如水的眼眸,那里面没有试探,没有算计,只有一种近乎郑重的认真。

眼眶瞬间湿润,她急忙低下头,掩饰住翻涌的情绪,声音微哑:“奴婢……代沈家,谢陛下隆恩!”

“起来吧。”刘砚虚扶了一下,目光掠过她微微颤抖的肩头,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柔和,“不必谢朕。公道自在人心,朕只是做了该做之事。”

他不再多言,重新将目光投向亭外。阳光透过交错的花枝,在他月白的衣袍上投下斑驳摇曳的光影,也映照着阿渝心潮起伏、难以平静的面容。

棠影疏斜,暗香浮动。这一刻,亭中无人再言语,却有一种无声的、沉重而温暖的东西,在两人之间缓缓流淌。

不知过了多久,刘砚才缓缓起身:“时辰不早,朕该回宣室殿了。”

阿渝连忙起身相送。

他走到亭口,脚步微顿,并未回头,只淡淡道:“今日海棠甚好,你……多看看。”

说完,他便迈步离去,月白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繁花似锦的曲径深处。

阿渝独自站在亭中,望着他离去的方向,又回头看向那一片绚烂如霞的海棠,心中百感交集。父亲的冤屈有望昭雪,沈家的清白或将重现天日,这是她多年来深埋心底、不敢奢求的期盼。

然而,她也明白,刘砚此刻提及此事,绝非偶然。这既是承诺,或许也是一种……更深的羁绊。

她抬手,轻轻接住一瓣被风吹落的海棠,花瓣柔软,带着微凉的触感。

棠影疏斜,人心渐明。前路或许依旧漫长,但此刻,她的心中,却仿佛照进了一缕久违的、温暖的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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