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如钩,斜挂飞檐,将漪兰殿的窗棂映成一片清冷的银白。
沈阿渝并未安寝。
她独坐于临窗的书案前,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方紫玉砚台。日间御书房中所见所闻,犹在眼前。那幅长春宫的旧图,那份关乎太后的密报,如同两块沉甸甸的寒冰,压在她的心口,透骨生凉。
那不是简单的陈年旧案,那是先帝晚年都未能、或是不敢轻易触碰的禁忌。牵扯其中,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可她已无路可退。
刘砚将那秘密摊开在她面前,便是将她彻底绑上了他的战车。他不是在征求她的意见,而是在宣告她的立场。她与他,已是荣辱与共,生死相依。
窗外传来极轻微的“笃笃”两声,如同夜鸟啄窗。
阿渝眸光一凛,迅速起身,推开一道缝隙。墨离玄色的身影无声滑入,带来一身夜露的湿寒之气。
“姑娘。”他单膝点地,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一丝不同寻常的凝重。
“如何?”阿渝的心微微提起。
“长春宫旧事,属下沿着江南女尼的线索追查,发现她们离宫后,并未返回江南,而是……分批隐匿于京郊几处不起眼的庵堂,不出三年,皆因病或意外,陆续亡故。”
灭口。
阿渝背脊窜上一股寒意。太后的手段,竟如此干净利落,不留丝毫活口。
“至于赵李二府的眼线,”墨离继续道,语气愈发沉冷,“属下已初步探明,漪兰殿外洒扫的粗使宫女中有一人,尚食局负责传递膳食的小太监中有一人,皆是李府暗桩。陛下身边的侍茶宫女里,有一人是赵相门下。”
阿渝闭了闭眼。果然,无处不在。她与刘砚,看似尊荣,实则如同生活在透明的琉璃罩中,一举一动,皆在他人耳目之下。
“还有一事,”墨离抬眼,目光锐利,“属下发现,李擎近日暗中调动了其麾下两支亲卫,借口秋狩演练,实则……动向不明,似有异动。”
阿渝猛地睁开眼。李擎要动手了?在朝堂账目清查步步紧逼之时,他竟想兵行险着?
“可知具体目标?”她声音发紧。
墨离摇头:“戒备森严,未能探明。但两支亲卫,皆是精锐。”
殿内陷入死寂。烛火摇曳,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壁上,拉长,扭曲,如同暗处窥伺的鬼魅。
阿渝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慌乱无用,她必须思考。
李擎若真要铤而走险,目标无非两个:一是刘砚,二是……她。杀了刘砚,他可扶植更易掌控的宗室;除了她,则可断刘砚一臂,甚至借此构陷,动摇帝位。
“我们的人,”阿渝看向墨离,目光沉静如水,“可能盯住那两支亲卫的动向?无需靠近,只需确定其大致方位。”
墨离沉吟片刻:“可以一试,但风险极高。”
“去做。”阿渝语气决然,“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我们需要知道,刀会从哪个方向来。”
“是。”墨离领命,并无半分犹豫。
“还有,”阿渝走到梳妆台前,取出一枚看似寻常的银簪,递给墨离,“想办法,将此物交给陛下身边那位……我们的人。告诉他,若见陛下茶盏边缘有此银纹印记,务必设法打翻,绝不可让陛下饮下。”
那银簪内里中空,藏着她根据母亲留下的医书笔记,调配出的验毒之物。虽不能尽识天下奇毒,但应对宫中常见手段,或可一试。
墨离接过银簪,深深看了阿渝一眼。眼前的女子,已不再是那个需要他时时守护的柔弱罪奴。她心思之缜密,决断之果敢,令他心惊,亦令他折服。
“姑娘放心。”他将银簪贴身收好,身影一晃,再次融入窗外浓稠的夜色。
阿渝独立窗前,夜风拂动她未绾的青丝,带来远处宫苑模糊的梆子声。
三更了。
她知道自己走的每一步,都如履薄冰。探查太后秘辛,监视权臣动向,甚至在帝王身边安插眼线……任何一桩,都足以让她死无葬身之地。
可她别无选择。
刘砚将身家性命托付于她,她不能负他。沈家百余口的血海深仇,她不能不报。
这盘棋,既然已被迫入局,她便要做那最后的执棋者,而非任人摆布的棋子。
她转身,回到书案前,重新执起墨锭,在砚台中缓缓研磨。墨香氤氲中,她的眼神愈发坚定、冷冽。
暗棋已落,风雨欲来。
她倒要看看,这九重宫阙之下,究竟还藏着多少魑魅魍魉,又能否敌得过她与刘砚,这携手布下的天罗地网。
与此同时,大将军府,书房。
李擎负手立于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面色铁青。他手中紧攥着一封密信,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消息确凿?”他声音低沉,蕴含着风暴前的死寂。
身后,一名心腹将领躬身道:“回大将军,确凿。我们安插在户部的人传来消息,都察院的人已查到宣和十二年那批青石款项的最终流向……虽未直接指向您,但距离当年经手此事的那几位官员,只差一步之遥。”
“赵元晦那边呢?”李擎又问,语气森然。
“丞相府依旧平静,未见任何动作。但……我们的人发现,近日有生面孔在探查当年‘弥勒教’案的卷宗存档。”
李擎猛地转身,眼中凶光毕露:“他倒是沉得住气!想等着老夫顶在前面,他好坐收渔利?做梦!”
他踱步到案前,一掌重重拍在紫檀木桌面上,震得笔架乱颤。
“那小皇帝,还有那个沈阿渝……不能再留了!”
“大将军的意思是……”
“那两支亲卫,让他们动起来。”李擎语气阴狠,“宫宴之时,便是动手之机。制造混乱,趁乱……格杀勿论!”
“那赵相那边……”
“不必管他!”李擎冷笑,“事成之后,这朝堂,便是老夫一人说了算!他若识相,还可留他一条老命;若是不识相……哼!”
心腹将领心头一凛,不敢多言,只得躬身领命:“末将明白!这就去安排!”
待将领退下,李擎重新望向窗外无边的黑夜,脸上露出一抹狰狞的笑意。
棋局?他李擎从不屑于下棋。
他信奉的,从来都是快刀斩乱麻。
只要刀足够快,足够利,什么皇帝,什么权相,什么聪慧过人的尚仪……都不过是刀下亡魂!
夜色,愈发深沉了。浓稠得化不开,仿佛酝酿着一场吞噬一切的腥风血雨。
而漪兰殿中,那盏孤灯,依旧亮着。
灯下,沈阿渝铺开一张素笺,提笔蘸墨,落下的,却并非文字,而是一幅简易的宫苑布局图。
她的指尖,在其中几处要害,轻轻画下了几个不起眼的记号。
如同猎手,布下了等待猎物的陷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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