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汐从睡梦中苏醒时,赵瑾然只着了里衣,安静地坐在她床边。
屋子里炉火正旺。
她察觉到手背覆盖的温度,戒备地往回缩,赵瑾然却抓紧了她。
只不过,那样的力道仅在一瞬,当她的手完全落入他掌心,男子的动作变得无尽温柔。
“我不会伤你。”他噙着爱意的声音似水似露,不带攻击性、只有讨好和眷恋。
蒋汐没敢动,赵瑾然本想抚她的脸,左手已经抬起来,却又悄然放下去。
他缓缓起身,坐到了炉火旁,蒋汐确认衣衫无异,裹着被褥,缩往床角,赵瑾然背对着她,在铜镜里瞧见一切,沉了口气。
“你爱上了别人。”他神色黯淡。
“我不是南兮。”蒋汐抓紧棉被,心跳越来越快。
“那我的阿兮呢?”赵瑾然侧回身,眸光憔悴又失落,“你忘了她,也忘了她的爱。”
炉火越燃越旺,光晕映着室内摆件,烘托出温馨安稳的氛围。
蒋汐垂下头,卷翘的睫毛都耷拉了。
赵瑾然站起来,重新迈大步,落回床边。这一次,他没有动手,只敛住情绪,切声问,“不要自责,重新爱上我。”
他的喉音颤抖,是发自内心的渴求与祈望,“阿兮,再爱我一次,再给我们一次机会......”
他的手缓缓前伸,蒋汐没把握用力量战胜他,便尚未轻举妄动。
赵瑾然最终握住了她的胳膊。
他以为得到了承认,热泪迅速攀上眼眶,身子也朝她倾了些,“阿兮,我保证,我一定不会再让你失望。我不会再娶别人,我只属于你。阿兮,像从前那样爱我,我也会加倍爱你——”
男人双臂拥紧她,蒋汐被勒得喘不过气,“放开、我、我不能呼吸、我——”
“哥!”
王霖破门而入,赵瑾然这才把人松开。
蒋汐深吸一口气,强作镇定。王霖迅速放下食盘,赴到蒋汐身前,借把脉的机会推开赵瑾然。
冷风灌进来,惊醒了帘幕后襁褓中的孩子,赵恪哇哇大哭。
赵瑾然以内力掩好房门,缓步前进,柔声哄那孩子。
王霖朝蒋汐使眼色,蒋汐回握了他的手。
“事情办得怎么样?”赵瑾然不避讳蒋汐,直接问。
王霖沉声,“以九百九十九人所中西莎蔓之血,分九百九十九次注入姨娘体内,方才完成了最后一次。”
赵瑾然把赵恪抱来,温和一笑,坐在蒋汐身边,孩子睁着咕噜大眼睛,渐渐朝蒋汐绽开了笑颜。
蒋汐发自内心地回他笑容。
赵瑾然眷恋地抬眸,“你喜欢他吗?阿兮。”
“恪儿很喜欢你。”男子眼里尽是慈爱和温柔,“你以前说,若是我们有了孩子,男的名恪、女的名潇,一静一动,其乐融融——”
“黄雅蓓知道么?”蒋汐心惊皱眉,“‘恪’字是这个原因?”
“她没问过,”赵瑾然微微笑,“她以后也绝不会再出现了。”
蒋汐接住他的目光,心底凉意更甚,赵恪也在此时嘤嘤叫了几声,随后竟再次哭出声来。
“你怎么能伤害她?”蒋汐难以接受,“她与你相伴这么多年,父母不在,家族不再,她现在在哪?你——”
蒋汐的衣角被王霖拉紧。
他在示意她住嘴。
赵瑾然的脸色沉下来,“连提起她,你都没有醋意了么?”
荒谬。
提起一个女人竟是为了试探另一个女人的反应。而这两个女人,可能同时都是这件事情的受害者。
蒋汐心里既憋屈又无奈。
她明白了赵瑾然的目的,如果此刻她说点话来骗他,这个男人说不定就会罢休,可她没法违背良心去掩饰。
她不是南兮,也不喜欢赵瑾然,更不愿意做任何伤害另一个无辜女孩子的举动。
这宿主的过去到底牵扯了些什么,她不得而知,但眼下最重要的,是脱离赵瑾然的视线,去寻找昨夜恍惚中看到的那张面孔。
迷烟抛掷的方向、藏起玉扇的那个人......倘若真的是李实,说明赵烨那边也有动作了。
她得赶紧自保、然后去找他们汇合。
“孩子哭了。”蒋汐避开他的话,怜惜地伸手,想哄那婴儿,赵瑾然却顺势把赵恪交给她。
“我很高兴你喜欢他。”赵瑾然莞尔,顾及王霖,便没有做别的举动,只是捻起外氅,叮嘱男子:“你先留在这儿,照顾她们。”
王霖迟疑,赵瑾然却步伐生风,门扉闭拢后,锁链合芯。王霖一下弹起,撵到门口,屋子外却是赵瑾然冰冷的声音:“昨夜最后的迷烟,不是你做的吧。”
“哥,你要——”
“念在你是我弟弟的份上,过去如何,本王不追究。待我大计完成之时,会给你自由。”
山林又落下了飘扬大雪,每个在雪地里奔波的人都裹紧了衣裳。
赵瑾然迈出步子,轧入层嵌的积雪,留下一只又一只脚印。但须臾后,愈烈的雪势将旧时痕迹完全覆盖,天地轮换如新。
“王爷。”
皮裘之下的将领放下帽身,露出清晰的五官。那是文镛。
“金羽卫埋伏在崖外,御林军皆守在崖中,我们的人已在排查。齐都主带着阳郡兵力驻守皇城,南卫军中无异样,万氏兄弟都很安分。”
“做得好。”赵瑾然赞许地看着他,“余淮飞醒了么?”
“还没有,牧原和阿伏在照顾他,督府兵没有异常。”文镛躬身,“但崖主已在冰室待了七天七夜.......”
“去看看姥姥。”
“是。”
*
蒋汐大大咧咧地瘫在床上。
虽被关着,但赵瑾然一走,她整颗心都踏实了。
王霖哄睡了赵恪,险中求乐,薅出一把瓜子,“今晨才炒的。”
蒋汐立起来,翻腿下地,坐到桌边,“还得是你!”
王霖瞧她兴致满满,丝毫不像大劫刚过的样子,瞥了她好几眼,任是蒋汐先开口问,“你也有憋得住话的时候?”
“......”王霖放下瓜子,“.......你就不怕我下毒?”
蒋汐皱眉,“是这份亲情,让你变得一点都不洒脱了?”
王霖叹笑,“昨夜若我站在你们那边,路无渊就有机会带你走。”
蒋汐颇显认同地点头,却一笑而过,“可你不站在我们这边才是本分。没有人可以毫无犹豫地背叛血缘。”
她顿了顿,神经紧了些,“路无渊他们......”
“都逃掉了。”王霖如实讲,“袁伍寒带的人都是高手,兴许有受伤,但没有被落下。至于路无渊......我不确定他在哪,但能逃成这样,应当是完好无损,放心吧。”
蒋汐松了眉头。
“手给我。”王霖轻声道。
蒋汐犹豫着抬起来,男子催掌点穴,疏通经脉,暖流窜入全身后,蒋汐酥酥麻麻地望向手腕——毒株的颜色变浅了!
“怎么会?方才醒来还是黑色的?可现在——”
“嘘。”王霖伸指噤声,压低音量,“为了瞒过赵瑾然,我昨夜对你的经脉动了手脚。”
这么看,西莎蔓之毒有救了。
“你炼出了解药?”蒋汐惊叹。
“......不是炼出来的。”
“那......”蒋汐瞧他神色为难,放弱了语气,“......可以告诉我吗?”
“是参莲的种子,被我姥爷藏起来了。”王霖长叹,“但那东西不多,我将其研磨,佐以数种药物,兴许......真的有用。”
蒋汐笑答,“那就是有用。”
王霖如释重负,蒋汐朝他竖起了大拇指。
屋外铁甲喧嚣,定是有很多人集结,蒋汐默了默,“你会站在他那边吗?你的哥哥,赵......他是你亲哥哥?”
“他母亲与我母亲是双生女。”王霖垂下头,“你还记得吗,我爹娘身中瘤垠而亡。”
蒋汐点头,“北邙河谷与婢奴崖......是何时分开的?”
“你知道得还挺多。”王霖没有细究缘由,“我母亲与姥姥的用药理念不同,便离开了婢奴崖,创了一个‘北邙河谷’,随后遇到我父亲。到我出生后,姥姥把我带离了北邙,母亲不忍心看姥姥一个人,便没有多加阻挠。”
“你的姨母呢?就是......玘露......前辈?”
“她相信姥姥的药术,可后来遇到了赵瑾然的父亲。”王霖想起玘露最后的下场,攥紧了手心。“姨母也要走,可她不想让姥姥觉得此生孤独无望,便服下了西莎蔓——当年,这还是姥姥最引以为傲的长生之药,但一直没有用在人身上。最终.......就是你看到的这样。”
“姨母最终没有染风寒,而是中了这从未见世的毒。姥姥懊悔至极,差点疯癫,幸好那皇宫冰冷无情,给了她足够的时间和机会带人走。”
蒋汐轰然垂了手,落在桌上却是轻盈无力的。
“所以......赵瑾然才谋划了这么多年吗——”
“在他幼时,只有姥姥在做这件事。”王霖侧过眼神,不愿直视蒋汐,因为他的亲人是促成这件事的罪魁祸首,而他......也正在成为帮凶。
蒋汐彻底明白了。
一边是救女心切,炼药成魔的老人,一边是不受待见、母亲早亡的皇子......西莎蔓的阴谋从玘露死亡的那一刻、或者说,早在奴姥心中萌生了炼药念头的那一刻就已经开始。而赵瑾然是这一切的推动者。
他要皇权、要感情、要从小缺失的爱,但他没有足够的羽翼,只能潜藏暗处,先后借用了南安、黄振、乃至其余她知道或不知道的很多力量。
借用。
借用之外可有真心存在。那份真心,又是否对得起同样给予他真心的人?
蒋汐长吸一口气。
“你会站在我们的对立面吗?”
她弱着声音问。
王霖不假思索,因为他已在夜深人静的很多个时候想过此问的答案。
“他和姥姥犯过的错,我会尽力弥补,不让更多无辜者受害。”王霖仰头,“但他要做的事情......我做不到大义灭亲。”
肆虐的冬风撞向门锁,发出呲呲噌噌的声响,屋外雪势更大,房间里却温暖如初。
这是道门隔绝了霜冻,也免去了王霖直面那个选择的窘迫。
一边是共过生死的伙伴,另一边是血浓于水的亲人。他没有办法选,他没有办法挖开心,把它切成两半、情义两全。
“蒋丫头,若赵瑾然对你没有男女之情,你有可能、会站在他这边吗?”
蒋汐抬头,闪烁的眼神让王霖有了猜测。但他还是想知道她最真切的答案。
“我手中没有权力,也不了解这个朝廷的官僚运作,所以谁是适合的人,我并不敢妄言。但如果要我选,我不希望那是个为了一己私欲而致天下百姓于不顾的人。”
她站起身来,炉火越燃越盛,“中西莎蔓之毒者甚众,成百上千,他们用人命来当试验品,这是对性命的轻视,更是对人格的践踏。民为君之子,虽无血缘,但君王要有一颗爱民、敬民、护民之心。在这件事上,我只看到了他视人命如草芥。我很遗憾,玘露前辈遭遇了那样的事情。我也多少听过,他过去承受过什么样的冷眼和苦难。但我觉得一个人,无论如何都不能、不该伤害无辜的旁人。”
“可其他人呢?”王霖语重心沉,“赵世明、还是赵烨?你就一定了解他们是清白正直之人?”
蒋汐陷入了良久的沉默。
她什么都不了解。
就算了解,她也没有办法做选择。
关涉一个朝廷、一个国家、一个系统化体系化制度的问题,她不敢随口一讲。
从前这些只是她写作、学习、思维训练的借用物,她未曾想过会有一天来到一个全新的世界,未曾预料会遇到这么多人、经历这么多事,还亲见了那么多次血泊和杀戮。
在这里,生命如废水流逝,毫无尊严和痕迹可言。
对一个接受过法治社会、平等人权的当代人而言,这是一种最刺痛撕裂、最无可弥补的残酷和伤害。
蒋汐害怕作出决断。
因为她从头到尾都没有真正接受南兮的身份。支撑她一直走到现在的信念,在百条问罪前是挽救路无渊,随后即是自我破局。
她并非不关心那水深火热的一切,而是觉得仅凭一己之力,没有办法徒步登天。
何况,她自己都是一直被各色势力裹挟的人。
赵世明在牟宫暗道里讲的那番话,她始终记忆犹新。
人性凌驾于权力之上,恶欲会不断膨胀;权力倾压于人性之上,人格将被无尽摧残。只有抑制权力、抑制恶念,人性才会安分,社稷才会安定。
可这里是君主**的大夙国,君王之外,哪里会有足以制衡的权势。
而就算有,那样的平衡又能真正维持多久;单凭少数掌权者的正气、道德、悲悯和才华,又一定能护住这片土地上的万千阖家吗?
“有刺——”
“啪——”
守卫昏死,屋门瞬开,人影随着风雪往里卷,蒋汐瞥了那身形一眼,血液都沸腾了:
“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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