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人言可畏

天牢。

牢卫总管余止镜身披银甲,对囚服之下的袁伍寒行了个礼。

“袁少主,卑职早闻少主大名,少年成才,安治一方。没曾想今日,竟在这天牢与少主相会......还是以这样的方式。”

余止镜神情关切:“一笞二黥。过了这关,若无圣上钦令,天牢之内,不会再有人伤你。”

新换的囚服已有些许鲜红泛出,袁伍寒无视嘴角残存的血痕,朝余止境微微欠身,“多谢总管。”

说来,若非余止镜先唤,袁伍寒还没认出他来。

多年前,那还是袁伍寒秘密入江湖之前。

尘州地方军欺压百姓,袁伍寒拿着何项的入府令赶走官兵,救下一家老小,那正是余止镜的家人。

后来,余止境邀他回乡作客,袁伍寒只留下句“有缘再见”。

本想着相忘江湖,没想到多年后,竟真的再见。

行刑器物备齐。

余止镜道:“烦请少主背对卑职。”

袁伍寒向他投去眼神,仿佛是在表达感谢。

黥刑入身,余止境选择落在他后背,以掩去袁伍寒在人前狰狞的困窘。

哪怕眼前这位申城少主,昨日受八十笞刑,愣是一声都没吭。

“郡主,余总管正在行刑,刀具染血,您金枝玉叶,还请留步——”

两名狱卒费尽口舌,却根本拦不住蒋汐。

天牢重地,蒋汐真没想到宗业成会受袁意之托,给她送御令腰牌。

袁伍寒入江湖一事,打的是先皇的脸。不论有心之人想以此达到什么目的,江湖人一闹,袁家就被推上了风口浪尖。

如今袁枭身负申城数万百姓,不敢轻举妄动。袁昶煜远在尘州,当真惊动,落人口舌免不了又是一场风波。而罗钏被扣押,差点也进了天牢。

兰允帮助郝亮躲在瑾阁,蒋汐才知晓袁伍寒的计划。

袁伍寒不愧是男主,虬龙鼓、沽名、饮古遇袭三件事,让他提高了警惕。

早在江湖人闹事之前,他已经让饮古楼去查那个能泄露他身份的幕后真凶。

而事情发生得极快,饮古动手没两日,袁伍寒就进天牢了。

这次,他算是以己作饵,先入圈套,看似被动,实则主动选择。

这些年运筹帷幄,终究还是被逼得拿出了最后一招。

蒋汐本以为天牢就是座皇家牢房,但当她双腿踏进,那声声撕心裂肺的哀嚎才让她结结实实打了个冷颤。

还是走快些好。

转角多处后,蒋汐终于在不明不暗的狱堂前看到那个身影。

“袁伍寒?”她试探性地喊道。

男子闻声回头,蒋汐一怔,眼泪差点没绷住。

远远看去,光线映衬之下,袁伍寒头发散乱,灰蒙蒙的,那张俊俏的脸庞上出现了七八伤痕,纯白的衣裳间,几条横线红得醒目。

他褪去了外套,也褪去了之前意气风发的面色,只是眼神依旧笃定坚决。

但那手脚间的铁链偌大而沉重,原本挺拔的身姿骤然显得渺小。

牢卫齐刷刷行礼,“参见郡主。”

袁伍寒也稍稍低了头。

“你们要对他做什么?”蒋汐冲上去,挡在袁伍寒身前。

她单单只是瞧着那刑具,都已经心生恐惧。

袁伍寒在她耳后轻轻发问,“郡主怎么进来的?”

蒋汐转过身,不假思索掏出手帕,还没触到他的脸,忽而觉得不太合适,右手便悬在了半空。

她是郡主,他是少城主,男未婚女未嫁。在这大庭广众下,若她替他擦了脸,传出去,定是一番风流之言。

而时间仿佛凝滞在那一刻,蒋汐下意识朝他看了一眼,袁伍寒亦对上她的目光。

有点尴尬。

“......你,你手上这锁链,应该很重吧。”

蒋汐转移话题,盯着他手部的血块,默默攥拢手帕,一点一点放了下来。

袁伍寒明白她顾虑,便对她的心意道了个谢。

余止境上前,“郡主,今夜这黥刑是最后的刑罚。还请郡主,不要为难卑职。”

袁伍寒也补充道,“多谢郡主前来,入天牢者必受笞黥,伍寒无妨,但有一事相求。湘妃娘娘身子弱,还请郡主替伍寒转达关切。”

蒋汐瞧瞧手中的伤药,却也只得退下,“那......来一趟不容易,我便在这等吧。”

“行刑必见血,郡主还是先回避吧。”余止境示意狱卒将她带走,蒋汐连声拒绝。

本就是袁意悄悄送来的令牌,这一走,可指不定是再也进不来了。

余止境没再多说,随而脱下袁伍寒的囚衣。

那坚实的臂膀下青红交接,杂乱无章的疤痕层叠交错,蒋汐蒙住双眼,立刻转身。

黥刑......她以为只是在脸上画字,原来还有刻在身体上的。

袁伍寒察觉到身后的动静,回过身,只见蒋汐胳膊肘往上,背对着他。

于是,袁伍寒轻轻开口,“很快就结束了。但,郡主可别回头,否则,怕做噩梦。”

语毕,他朝余止境致意。

刃起手落,虽只是不到半炷香时间,鲜血却是不停地往下注。

余止境聚精会神,动作不停。

袁伍寒大汗淋漓,死咬牙关,同样未曾吭声。但那身子却颤个不停。

蒋汐从未有过那么漫长的等待。

不是时间,而是内心的煎熬。在活人身上刺字,那得多疼啊。

空气里的血腥味越来越浓,她挣扎了很多次想要转身,却终究忍住了。

袁伍寒这样的天之骄子,又怎么会愿意让别人看到他窘迫的模样。

行刑完毕,蒋汐也跟着冒了一身冷汗。

“郡主,御令腰牌只能入牢一炷香时间,如今已过半炷香,还请郡主抓紧时间。”

蒋汐点头,袁伍寒的脸色更加苍白。

余止境带人离开牢房,守在门外,蒋汐轻手轻脚,想去搀着袁伍寒。

“不必,多谢郡主。”男子避开她的手,同样拒绝了她为他上药的好意,并作揖道:“天牢重犯,用药,不妥。”

“都什么时候了,还在郡主郡主的。”

蒋汐幽怨又心疼地看着他,“八十板子,还有这血肉撕裂之伤,疼的难道不是你吗?”

袁伍寒惨白的脸上浮了笑意,“但看郡主的神色,像是比我更疼些?”

蒋汐白他一眼,“跟王霖学的么?疼成这样还在开玩笑。”

她不容拒绝,细致地抹上药膏,朝他手上的伤口涂去。

袁伍寒依旧不肯,握着她手腕,“若是最终,将我完好无损地交由武林人士,朝廷没法交代。”

“你倒是忠心耿耿。”

蒋汐垂眸,弱了语气,“想得美呢。我带的这些药,够你全身涂一遍都不错了,怎么可能会痊愈。”

她嘟囔着,终究把药用出去了。

清凉的镇痛感缓缓传来,袁伍寒最后一次阻她动作,“只剩不到半炷香了。药留下吧,我自己涂。”

蒋汐往后瞧了瞧,神神秘秘地掏出东西给他,“这是我秘制的宝贝。”

她朝他笑。

虽不知这几只自制热水袋能管得了多久,但至少,现在还是热乎的。

袁伍寒有先天寒疾,她这个作者竟不知道。天牢那么冷,现在他又伤得这么重......

“商市曾有江湖高人售此暖袋,没想到郡主也会。”

袁伍寒温柔地看着她,双手接过时,却发现她指尖的异样,“怎么受伤了?”

“学艺不精,失误。”蒋汐嘿嘿笑,随即打了个喷嚏。

“此地极寒,郡主快走吧。”袁伍寒颤着双唇,身体的寒意更盛。

蒋汐搓着双手掌,心里七上八下,还是以手背触他额头:“为何会这么凉?你......你现在还好么?”

“郡主,时间到了。”牢卫提醒道。

袁伍寒松了口气,微微点头,意思是无妨。

但见蒋汐愁容满面,他柔声补充,“这是我必须面对的事情。从十六岁受令那天起,我便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回去吧。好好休息。相信我。”

蒋汐撇下嘴,千言万语都在他平和而坚定的眼神里化为沉默。

狱卒将她扶起,袁伍寒再费劲地朝她扬起嘴角。

蒋汐一直回头看,直到他的模样消失在视野的尽处。

既然是男主,那请一定、一定要让他拥有主角光环。

*

百条问罪......这些江湖人居然搜罗到了一百条罪证。

她小说里可没写过这么具体的东西!

如今想要帮袁伍寒,也不知道该从何帮起了。

郝亮告诉她,饮古楼今夜会采取行动,根据搜集到的证据,逐一对付那些闹事的江湖人。若实在不行,哪怕黑吃黑——挖他们更多的料,来堵住他们的嘴,也要救出袁伍寒。

但......蒋汐总有一种不安的感觉。

凉风一吹,蒋汐又打了个喷嚏。

随后响起的,确实一道浑厚的男子声音:“这个时间,可是已经宫禁了?”

蒋汐生出鸡皮疙瘩,若没听错,应该是那人了——

“参,拜,拜见皇上。”

她将腰牌塞入怀中,情急中全忘了礼数,只得双膝直跪,不敢抬头。

宗业成捎着件外套,替赵世明问,“南兮郡主可知,宫禁之时仍在外面晃荡,被禁卫军发现,会怎么处理?”

蒋汐颤颤巍巍,“我,我不知道。”

“被当成刺客,杀无赦。”

赵世明扶起她,“这么晚,为何还不回瑾阁?看这个方向,你可是从天牢回来的?”

天牢......

腰牌是袁意让宗业成给她的,若皇帝知道了会怎么样?这算不算是袁意收买宗业成——进而有后宫勾心斗角的嫌疑?

蒋汐瞥向宗业成,他却神色如常。

不愧是在皇帝身边服侍的人,竟如此沉得住气。

“既然在此偶遇南兮妹妹,不如由齐怀郡主,陪朕去一个地方。”

蒋汐心惊胆战。

能怎么办,皇帝说话,还能拒绝不成?

她跟在赵世明身后,泠冽的晚风再度袭来,蒋汐缩紧了身子。

稀落蝉鸣在园中起伏,仔细瞧瞧,这周围丛簇的鲜花争奇斗艳,哪怕在暗夜里,依旧风姿不减。

方才他们是从芷芳殿过来的......莫非,这里就是御花园?

“把衣服给郡主披上吧.”

赵世明打破沉寂,不远处,堂皇的宫殿沐浴在月光下,静谧安宁。

蒋汐打量着皇帝的神情。若没猜错,这里就是太后住的仁寿宫。

皇帝拍拍她的肩,“你很聪明,也懂得察言观色。待会进去,可得牢牢记住,我是你的十哥,你是我的十三妹。”

蒋汐瞪大眼睛,宫女太监皆被屏退,宗业成推开门扉,随风入鼻的是一阵幽香。宽敞的房间装饰简洁,器皿之上却是一尘不染。片刻,两名侍女从内阁走出,恭恭敬敬地向皇帝行礼。

玉白色的珠帘内,似是有贵人撑肘,闭目养神。

察觉动静,那贵人缓缓起身,“明儿,可是明儿来了?”

蒋汐定睛。

只见那贵妇人步履迫切,欢喜地迎上来。

她的头发灰白,眉目淡雅,双颊却已泛了黄斑,眼神落到蒋汐身上时,倏地喜出望外:

“阿汐,我的阿汐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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