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蓝天万里无云。
山峦攀空绕陆,巨树深蜒入壁,立在断崖尖头,颤颤巍巍。
霎时,银箭从另一山头窜来,两条蝮蛇中招,垂直坠落。苍鹰阔翅,横切破空,把蛇身吞进肚子。
饭饱餍足,苍鹰发出透亮的鸣叫,随后在空中划过几圈,停在虎皮作袖的男人胳膊上。
此人姓余,名淮飞,现今鄢省少督主。
余淮飞左手拍了拍它的背:“今日本督便让你偷个懒,走吧。”
苍鹰悬鸣,振翅远去。
余淮飞眺向远方,“人来了吗?”
阿伏接过男子的弓箭,“约莫着还有半炷香时间。”
余淮飞勾唇,带了几分不屑和傲慢,“七王爷赵烨以圣旨保南兮,八年后,这南兮郡主又以圣旨保袁伍寒。堂堂袁大公子竟也需要女人来保护,可笑。”
郝亮被绑住,满脸不服。
阿伏撕开他嘴上的封条,郝亮怒道:“我家公子如何,还轮不到少督主在背后议论。”
余淮飞一听,横了眉毛。
远处,马匹疾驰的黑影逐渐放大。
余淮飞拧住郝亮的下巴,那口腔的血液漏到他指尖:“郝公子,掉两颗门牙的滋味如何?”
余淮飞冷笑,“你家公子竟当真为了救你,独身赴约。接下来,本督便请你看看好戏——”
山坡口,弓箭手和黑衣人接续涌出。
郝亮疾呼:“余淮飞,鄢省乃大夙地方,你敢对当朝驸马做什么?”
阿伏凝拳,撞向郝亮,余淮飞轻蔑地笑,“可不是我要做什么。你带人伤我军兵,料是当今皇帝来了,也得看理不看情。”
“强词夺理,分明是你的兵动手在先!”
余淮飞不屑地招招手,“主子都来了,你最好省点力气。不然,我这随从可听不得狗叫。”
*
袁伍寒三下五除二就躲开箭矢,黑衣人还未靠近,就被空中的药粉迷晕。
袁伍寒打量四周,片刻后,巴掌声遥遥传来。
“八年不见,袁少城主还是一如既往般护下如亲,这仁爱之名终究会誉满天下。”
余淮飞翻身落地,走到袁伍寒身前,勾起嘴巴漠笑,“差点忘了,如今、该唤你袁、驸马爷了?”
“余淮飞,当日的确是我的人纠劝百姓在先,但没有证据,便不得栽赃。我已如约至此,放了他们。”
“栽赃?”余淮飞冷笑,“那你能找到栽赃的证据吗?”
“既是如约而至,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
余淮飞丢掉身上的器械,“若你赢了,人,带回去。输了,便要将他们军法处置。”
郝亮被押近,朝袁伍寒露出笑意,“公子,我没事,弟兄们受了些轻伤,请公子放心。”
语毕,他却再受了阿伏一拳。
这次,郝亮忍着不吭声。
袁伍寒愤愤拧眉,“余淮飞,我警告过你,别伤他们!”
余淮飞笑声更薄凉,“我也对你说过,要带人走,便全力以赴!”
话音未落,余淮飞直奔袁伍寒去,一招一式,皆下死手。
袁伍寒防守几招,不肯进攻。
余淮飞提高音量:“袁伍寒,是男人就别做缩头乌龟,不敢比么?怕输给我?”
不敢比么?
不敢比么。
这是袁伍寒曾经听过无数遍的话,却从未有过一次,如这般愤恨不平。
八年。
已经过去八年了。
八年来,他一直刻意回避的人,却在此刻拳脚相搏。
袁伍寒仿佛回到了八年前那个尸横遍野的寨子。
血腥弥漫,余淮飞紧紧锢着怀中面目全非的女孩,哭泣声与咆哮声撕心,遍地却找不到一件干净完整的衣裳。
她是最怕羞的。
可当余淮飞将她咬破的嘴塞扯开之际,女孩只匆匆裹了裹褴褛布襟,连最后一眼都不敢给他,举起刀,往纤细的脖颈上轻轻一抹。
汹涌的鲜血溢出来,像崩溃的穴堤。
再没有人能知道她双颊淌过的,有多少是血,多少是泪。
少年袁伍寒拖着重伤的身体,一直背对着他们,那萧瑟的冬风刮得人脸生疼。
许久,少年袁伍寒才颤抖地叫了声余淮飞,随之迎来的,却是致人死地的两招。
余淮飞杀红了眼,大颗大颗的泪珠涌落,愤怒、失望到绝望,声声凄切,“若非是你懦弱心慈,被你那手下反将一军,怎么可能来不及?”
袁伍寒额角破开,任凭眼前人轻重的攻击,他只是一动不动。
因为他根本讲不出话。
鄢省督主余螽膝下两个儿子,大哥余淮飞长五岁,随母亲流亡,十岁那年才被寻回。
弟弟余泽奇不学无术,却因是正妻所生,颇受宠爱,嚣张跋扈,与兄长素来不和。
余淮飞与平民女子相爱,欲及冠后结成连理,遭余螽反对。
余泽奇心生好奇,竟对那女子生出歹意。
当余淮飞收到消息时,人已经被带走。
郝亮重伤不在,饮古未起,那时罗钏还不是袁伍寒的心腹。
袁伍寒身在鄢省,同余淮飞兵分两路后,为救属下身中圈套,追丢了马车——但那属下却早被余泽奇买通。
“八年,八年竟让你的功夫便退步了这么多?”
一声响动,袁伍寒摔落在地,嘴角渗血,余淮飞怒意更盛,“经脉受损,还以为能赢过我?未免太自负!”
袁伍寒喘着气,余淮飞抡起拳头,欲往下,却还是悬在半空,“仁义,道德,看看如今你所求的,哪一个不是将你拉下神坛、让万人唾骂?!”
余淮飞轻蔑而挑衅,“你的人为什么会惹祸上身,那些百姓为何会对你指指点点,都是你自作自受。堂堂申城少主,替别人卖命还落得个如此窝囊的下场。郡主救你一命,皇帝开恩让你当驸马。不说话,像八年前那样不说话?”
余淮飞干笑几声,揪紧袁伍寒衣领,“余泽奇死了,我娘死了,余螽只剩下我一个儿子,鄢省也只有我一个少督主。你我如今,今非昔比。有伤不报,还敢跟我打,笑话。既是你自己的选择——”
“来人,当朝驸马爷纵容属下滋事,给我押回去,听候——”
袁伍寒左手直抻,余淮飞后弯侧身,双腿横扫,两人翻身而起。许是方才攻势太猛,余淮飞渐渐力不从心,一招不慎,反被后押,动弹不得。
“你输了,放人。”袁伍寒冷静道。
余淮飞冷哼出声,示意阿伏将人松开。
袁伍寒身子一颤,鲜血吐出,余淮飞转身再朝他送出一掌。
撤退之际,袁伍寒同样忍痛横踢一招,互相都没再给对方眼神。
“公子?”郝亮警惕地朝身后人看了看。
袁伍寒稍稍调息,示意众人撤离,并无多言。
*
“我妹妹需要静养,这里不欢迎沽名的人,请你移步。”李实挡在屋前,严肃而坚决。
杨卿尘犹豫后递出信封,“小寒不在。茹儿有孕,我不能多留,这封信,麻烦你交给他。或许,跟南兮郡主有关。”
语毕,后门处传来动静,李实接过信件。杨卿尘与来人同步,郝亮还没来得及唤,沽名山庄庄主就已离开。
李实上前,“怎么伤得这么重?”
袁伍寒摇头,示意没事,眼神落到他手中的信,“姐夫来这里?”
李实点头,送出信,“好好调养,我会守着阿兮。”
袁伍寒往屋子的方向深深看了一眼。
自那日后,她已经昏迷近二十日。
悬崖之下水流湍急,饮古探子已将流域翻遍,至今没有那人踪迹......
事发三日后,他们在下游处找到一具男子尸体,血株印痕在上,但面目全非。
悬崖百丈高,掉下去,能找到尸身都已是万幸......
若她醒了,该如何告诉她?
王霖提着药,刚过转角,屋子里就传来兰允的呼声:“郡、郡主,郡主醒了——”
瞬过的身影吹落几片花瓣。
李实破门,撵到床前:“妹妹,你醒了?”
恍惚。
仿佛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
蒋汐慢慢感觉到身体的存在,神态虚弱,瞧向身前人。她想说话,嗓子却依旧发不出声。
李实的目光牢牢锁定她,心里悬着的石头终于落下来了。
匆匆的步子没能压住声响,王霖将药稳放。
袁伍寒整理好面色,步伐疾快。
兰允欢呼着将人喊住,“驸马,驸马爷,郡主醒了,郡主醒了!”
袁伍寒以手势示意她安静,心头却是起伏难平。
蒋汐双眼开合,涣散的目光对上那片刻失神的眼睛。
“现在,身体应当没什么大恙了”,王霖轻轻放下她的手,朝她微笑,“只是嗓子还不能说话,慢慢调理就会好的,别担心。”
蒋汐即刻要起身,李实扶着她,“妹妹,不要着急,慢慢来。你睡了近二十日,才刚醒,动不得。有任何事,哥哥会替你办。”
蒋汐皱眉,呃呃拽紧李实袖口,泪腺瞬间将眼眶打湿。
她喘着大气,李实慌了神情,众人皆有些踟蹰。
蒋汐环顾,大颗大颗的泪珠滑落。
袁伍寒的声音打破沉寂,“他失足掉下了悬崖,我们的人找到今日,都没有发现他的踪迹。”
他前进几步,蹲身将右手抬起,有分寸地探向她两颊,温柔地为她拭去眼泪。
“你安心养伤。我们一定不会放弃。”
蒋汐垂下头,右手揪往心脏的方向,痉挛的阵痛后,身体仿佛支撑不住脑袋的重量,她吐出一大口鲜血。
袁伍寒失措间前倾,以肩膀的力量将她扶稳,与李实一同为她输入内力,稳定心脉。
“别担心,”袁伍寒柔声,以沉静的面色,看向蒋汐:“他没有死。那日我离开时,饮古楼就在悬崖各处埋伏,至今都没找到,说明他一定还活着。”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