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

虽刻意压低了声音，竹木屋外的动静依旧惹得蒋汐探出脑袋。

数列便衣男子操练着把式，阿伏从密林深处赶来，片刻就到了牧原身前，在他耳边嘀咕着什么。

袁伍寒敲了三下敞开的房门：“郡主，到时间该上药了。”

蒋汐点头，取下身旁的热水帕。

余淮飞强绑她走，却将赵瑾然送的雪莲膏一并带上了。

牟宫之内必有这少督主的耳目，所以余淮飞知道药膏不足为奇。

但他大费周章带走她，竟不忘了她的伤......如此微毫的做法，那家伙是为了什么？

袁伍寒步行靠近，蒋汐接过他手中的药瓶。

随后，男子退两步，以内力解散两侧的帘纱，转过身去。

蒋汐褪下衣衫，自行上药。

闻着药膏的清凉味，袁伍寒顺势道：

“余淮飞是我旧识，个性乖张，好在智勇双全。很多事情我还未查清。为免节外生枝，小煜托沽名传信。官道受伏那次，逼你至悬崖处的人与黄振无关，也就是说，还有一股势力在我们的掌控之外。我怀疑——”

袁伍寒瞬间止住嘴，蒋汐明白他是发觉了异样，迅速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不一会儿，数人的脚步声传来。

帘纱归位。

余淮飞瞧见袁伍寒，大跨步踏进房门，右手一挥，史家兄弟带上来一个瘦弱少年。

郝亮和付源紧随其后：“公子，照您的吩咐，我们果真在炎渔村那破庙处发现此人。”

蒋汐上前两步。

只见那少年蜷缩着身子，哆嗦不断，原本纯白底色的衣衫上染满尘埃，头发胡乱拢扎成马尾型，表面却沟壑起伏、凹凸不平。

他后脑底部的长发却打了蔫儿，沾在衣背上。

总体看着，少年的发绳很紧，衣袍却松松垮垮，边角褴褛。

袁伍寒稍微挡在蒋汐身前，女孩始终打量着那少年。

他把头压得很低，碎发凌乱，仿佛禁不得一点风吹。

额角有伤，看上去就快结痂了，鼻梁高挺，却有青紫色晕。

郝亮刻意压低了声音：“此人精神恍惚，甚有殊死搏命之勇。不管问他什么，都没有答案，嘴里喃喃地就是‘放开’‘放开’......属下听着语气悲凉，猜测......或许遭遇过某种不幸。”

余淮飞亮出手中染血的木牌，冷冷念着其上文字，“聂......铭......”

那少年一听，竟抖得更厉害了。蒋汐下意识朝他靠近，他却猛地嘶吼一声，缩趴在地，“别过来——”

蒋汐同样被他吓到，身体一颤。

“杜玉......聂铭......”

袁伍寒若有所思，看向侧边人，“据我所知，鄢省私塾都用木牌刻录学童的名字，但你手中这块，似乎只是仿了形状，并不为真。”

余淮飞面色冷漠，“没钱读书却心生向往，便造了这仿制。那些失踪孩童各不相识，父母宗族也无关联。幕后之人，难保不成是对这些孩童心生歹念。”

蒋汐不忍地瞧着那少年，史远左顾右盼之际，不慎触到男童右腿。

聂铭骤然如发疯一般，立即朝身边几人踹去。

众人躲闪时，数支箭矢破窗而入。

而此时的聂铭，正处在敞开的大门中央。足以被外面看得清清楚楚。

袁伍寒护着蒋汐往侧边退，史家兄弟冲出去，郝亮、付源在门前挡了几下，也跟了上去。

少年没有中箭，却缩在地上，痛苦哀嚎，像是陷在虚拟噩梦里，根本走不出来。

这时，一支铁矢穿刺门窗，地上的小孩根本不躲。

蒋汐情绪高亢，立马扑跳，撞向聂铭，抱着他翻滚几圈。

屋内同时响起的，除了乍然一声“小心”，就是蒋汐吃痛的惨叫。

袁伍寒愣而震惊，一个箭步到她身边。

余淮飞略有讶色，“竟能开口说话了。”

聂铭用力推开蒋汐，她衣襟前沾到的眼泪还有余温。

女孩退步时，少年用复杂的神色盯了她一眼，随后，热泪垂垂而下。

余淮飞轻挑眉头，正欲迈出步子，蒋汐颤抖着声喊：“你别过去，他怕人！”

“与我何干。”余淮飞冷冷一笑。

袁伍寒拦下他，一掌内力将人震退半步，眼神变狠：“他只是个孩子。你刻意不设防，以他作诱饵。现在还要逼他么？”

“别用这种眼神看着我。在我的地盘，自要按我的规矩来，本督可不是善类。”

余淮飞提起步伐，没有半点犹豫。

蒋汐忍痛，挡在聂铭身前，左臂的血微微往外渗。

“给我一点时间，我会让他说话。在此之前，你和你的人不能靠近他。”

余淮飞半眯了眼，“一天。”

“若行动之前问不出话，谁都别想拦老子。”

他瞥向袁伍寒，以略带威胁的语气道：“我倒是想看看，到时候，你袁驸马会不会为了这个毫不相干的毛头小子，跟我拼命？”

语毕，余淮飞离去。

直到这身影消失在少年余光的尽头，他的脸色才缓和了些。

蒋汐沉沉地松了一口气，扭过头，捕捉到男孩一瞬的无辜与哀伤。

“你......叫聂铭对吗？我叫蒋汐，这位哥哥叫袁伍寒。他的武功很厉害，我们会保护你的。别害怕，我......可以靠近你一点么？”

蒋汐试探着，稍稍往前挪，少年虽依旧不适，却慢慢放松警惕。

她的动作轻柔，生怕惊扰了他。

那孩子怯怯的神色直勾勾地盯着她，蒋汐宽慰地笑，挽起左臂的衣衫，露出伤口：

“没事。我知道你害怕，你只是为了保护自己，没有关系。我身上也有伤，可以请你替我上药么？若我自己涂，怕疼。”

男孩身体的抖动弱下来，蒋汐漾着笑容凑近他，少年眼里含着泪，身体忽然又颤了颤。

蒋汐撇下眉头，“我......可不可以，抱抱你？”

男孩僵在原地。

蒋汐的手缓缓地、温柔地移到他指尖。

男孩眨巴着眼睛，清泪再度滑下。

这时，蒋汐毫不犹豫地拥他入怀，她左臂的血腥味渗入少年鼻腔。

“没事，没事了。我会保护你。没人可以再伤害你......”

少年喘了几口大气，呜咽声渐起。

袁伍寒放宽了心，刚走出一步，那孩子立马抓紧蒋汐，惊恐地喊出声，“不，别过来，不要过来——”

蒋汐只得温声哄慰，示意袁伍寒退到门外。

聂铭却越哭越撕心，“不要......坏人，坏人......不要，姐姐，救我，救我娘......”

霎时，少年晕厥止声。

袁伍寒迅速为他诊脉。

“受了刺激，暂时昏过去了。但他这一身伤，若不及时医治，恐会落下病根。”袁伍寒皱眉道。

蒋汐怜惜地抚着少年脸颊，“要是王霖在......”

“那可就完美了！”爽快的男声响起，王霖推开窗页，笑嘻嘻地站在外面：

“你们果真少不了小爷。”

窗户“吱嘎”一响，王霖敏捷跳进来，抻腿之时，差点将破损的窗栏撞掉。

“什么地方，也太破了！”王霖骂骂咧咧，“那鄢省少督主的秘密基地，就这？”

蒋汐浅笑，“你可真是神通广大，哪里都能找到。”

“此言差矣。”

王霖故作姿态，“若非这宫里的檀鬃香，任是小爷也不可能这么快找得到。”

他示意袁伍寒，“蒋丫头总算能开口。可惜啊，她那情郎哥哥在牟宫大发雷霆，这鄢省督主此刻，怕不止喝了一壶咯。”

蒋汐和袁伍寒对视，没作评价。

“沿途，你可有发现什么？”袁伍寒问。

王霖靠在壁上，“从鄢省来这里的路上有众多山贼埋伏，我甚至发现了兵器和炸药，定是有备而来。但看样子，他们像只对付官兵一样。不过，也没有百姓敢靠近。我用药迷晕了人，这才逃过一劫。”

王霖眯了眯眼，扶起地上的少年，一边诊疗，一边问话，“我在路上听到，那些山贼似乎......似乎就是过去赫赫有名的南卫军......”

他看向蒋汐，“不知真假。但.....有些离奇吧。堂堂正规军怎会沦落至此。寇者亦有道，怎么还欺负上妇孺老弱了？”

“人心莫测。”袁伍寒关切地看着聂铭，王霖稍皱眉，“蒋丫头......”

蒋汐疑惑地回看他，王霖的脸色沉下来，他对袁伍寒道：“那些列队士兵已经被余淮飞遣散。你先护她出去，我替这孩子检查一番。”

蒋汐的心咯噔一下，“若他中途醒过来，我怕他——”

“暂时不会。”王霖咬了咬牙，神色严肃，“我定救他。”

袁伍寒点头，蒋汐迟疑片刻，还是跟他出去了。

屋外几乎没有打斗痕迹，蒋汐这才明白，方才的箭阵是余淮飞自导自演，目的就是要让聂铭害怕，从而更好地审讯、拿到线索。

对孩子也这么狠，那家伙真毒。

两人避到一旁，蒋汐侧身，“谢谢你这些日子对我的照顾。现在，还要费心费力保护我。”

袁伍寒摇头，“本就因我而起。何况，除了不会武功，郡主机敏胆识，胜过很多人。”

“婚约一事，也不是你所能选择和决定的。”蒋汐淡然地笑，“身不由己，你没有错。”

她回过头，望向月色深处，凝住呼吸，“错的是人性，是这个制度。”

这个君权至上的封建官僚体制。

袁伍寒也眺向远方，眉眼始终温和，“你似乎，从来不像个失忆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