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绵薄之礼

“郡主亲启:

瑾阁初识近半载,比人终生,不过须臾。奴为先朝阳郡张氏孙女,祖父科考贪赃,家族下狱。奴携幼弟求灵药,侥幸逃过。雪山之下,十王爷垂泽,救弟一命。奴进宫之岁,先帝驾崩。偷生八年,战战兢兢。世事凉薄,人情冷寂,蝼蚁卑楚。心求兰息平安,奴惶岁得盼。唯独郡主良纯,恐奴涉险,岂知次次迷药皆未起效。百条之后,郡主不言,佯以无恙,奴甚心疼。愿事毕,郡主得偿。幼弟二六,旬后生辰,书信八封,直至冠年。奴歉疚,自知厚颜,却无可托之人。罐中乳白芦沫,涂于纸页左角,作息、允讯证。叩谢郡主大恩,愿来生再唤姐姐。一别永年。”

齐整八只信封躺在匣中,边缘木片上的血色已凝,攥紧纸边的手颤抖着,蒋汐一句话都讲不出。

东西不是从火场中带出来的。

那血,应该是打斗时,奉皇帝之命成为刺客之人所留下。

这些信件,恐怕也是赵世明早就重换过的。

若有刺客,若有火灾,就必须要有人伤亡。

这才是真正的戏。经得起推敲的戏。

而兰允用命换来的,就是年仅十二岁幼弟的余生。

蒋汐攥紧了拳头。

她认真地把那地址记在心头,起身便将手中之物落进烛火。

纸张卷入肆意灯氲,尽数成灰。

如兰允一生。

*

淡淡檀香沁人,珠帘微掀,雅姑示意下人将各类锦盒移入前厅。

“王爷,王妃,贺郡主礼已备好。”

赵瑾然抿了口茶,黄雅蓓遣人退下,万释朝主子耳边嘀咕两句,随着众侍告退。

“妾还以为,王爷会一直陪着郡主。牟宫失火,她还好么?”黄雅蓓轻声问。

赵瑾然却另起话题:“本王的书房,你可去过?”

“萱儿只理家中事务,不曾擅动夫君之物。”

纤长的五指抚过古桐色的纹路,黄雅蓓挑出那对玛瑙戒,眉眼温柔。

“昨夜,她抱着恪儿,笑得很开心。可王爷知道吗,起初,她并不会抱孩子,更生怕惹得恪儿不适。她当时眉飞色舞地讲,就跟妾在恪儿刚出生的感觉一样。”

黄雅蓓顾自抿笑,“夫君觉得,她与驸马成亲后,会生男孩还是女孩?恪儿以后会不会也很喜欢这个弟弟,或者妹妹?”

赵瑾然握着玉皿的手紧了些。

黄雅蓓勾起嘴角,眼神却冷了几分:“王爷打算怎么办?以兄长之名贺她出嫁,跟八年前一样?”

“东西备好,万释会送过去,恪儿体弱,明日你留在监察台。”

半杯未尽,赵瑾然起身,再没有多的话留下,径直往门殿去。

“你我夫妻至此,真的就再也无话可说吗?”

黄雅蓓转过身,双眼噙满泪水,男子步履不停。

她侧过脸,压着情绪,终究一字一顿:“谋杀高尧父母之人,是你——”

纸张哗啦而起,紧接着是“嘶咔”一声。

黄雅蓓撕掉了那封藏在赵瑾然书房的信,那好不容易完整的声调却越说越颤抖。

“休书。你好狠的心。你对我虚情假意这些年,竟只是为了我爹的权势。先帝冷落,皇室排挤,南安厌弃,在你赵瑾然最落魄之际,是我爹全心扶持你,为你打点朝野上下。你却恩将仇报,目的达到便将我黄氏一脚踹开。”

字字泣血,句句扎心,黄雅蓓步步到他身后,手中的密令字条早被捻得皱软。

“若非进过密室,我到如今还会被你蒙在鼓里。休了我,你便不怕贤德燕王从此声名狼藉吗?”

步兵着宫卫服列队靠近,万释领人端着药碗行礼:“王爷,准备好了。”

“......你想杀我?”黄雅蓓落下眼泪,心尖已经痛到极致。

赵瑾然不露痕迹转回身,冰冷的面色宛如对待陌生人。

侍从将雅姑绑来,扯开布条那一刻,宫女哭得撕心,“小姐,监察台里外都是燕王的人,所有的证据都被他们烧了,是奴婢不好,连累小姐——”

侍卫将雅姑打晕,黄雅蓓倾身,将人紧紧拥着,下巴在婢女肩头颤个不停,那幽怨的泪眼渐从愤恨转向悔痛、失望,“与你无涉。”

她低哑的声音似乎只有雅姑能听到。

兀自苦笑一声,黄雅蓓抬起头来,掩藏了所有情绪,“放过雅姑。”

赵瑾然面不改色,“本王可以答应,黄振在边疆安度余生,恪儿也会平安长大。”

“你没资格提孩子!”

发髻上的簪子被她瞬间扯出,卫兵欲拔剑,赵瑾然提手制止。

黄雅蓓凛凛指向他的喉:“我让你放过雅姑!”

赵瑾然无动于衷,只拂袖将瓷碗端起,漠着脸:“喝了它,你会忘记一切,重新开始。本王保你余生无恙。”

微辛的药味随着他的动作平稳移进,她趁机逼近,左手肘却撞到他右腕,瓷片摔了一地,气深棕汁液浸乱了她的玉兰裙摆。

黄雅蓓死死把着钗头,却不料他分毫未躲,一针扎下去,血还没渗出来,她的手已经颤着松了些。

她终究没能狠下心。

“王爷!”万释一呼,卫兵拔剑而入。

黄雅蓓的泪如赵瑾然胸前的血,悄无声息,却汩汩流出。

她怨怨地瞧着他,退步一个踉跄倒地,裙裾的杂色更深了几分,泣诉的哭腔再提不起音量,“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赵瑾然拔出钗尾,摔向地面,片刻的刺痛终究让他变了脸色。

“黄振,若没有本王相助,他此生都无可能跳出一方县令之囿。你以为你黄氏算什么?蝇营狗苟,贪赃枉法,这些年大大小小哪件事不是本王替你爹兜着?本王落魄——”

赵瑾然沉下脸,左臂捏着她下颌,玩味而狠辣的眼神盯得她发怵,“本王耐着性子陪你玩了八年,今日这一针,算是还你的。”

他用了三成的力道,她的身子就被甩向地面,碎瓦片刺破了她的双掌。

卫兵再无犹豫,叩紧她的身子。

女子哭喊声完,汤药下肚。

纱布沾上药粉,赵瑾然轻轻一抹,随后换过外套,只掸了掸袖口的灰。

万释低低问,“这婢女......”

“全尸。”

赵瑾然大步流星离开。

大雁排成“人”字,成群划过长空。

凉风捎来一丝警惕的味道,赵瑾然刚到瓦檐之下,疾速侧身,躲过了来人的攻击。

这些年,他武功尽废之事,都是装的。

扇面合拢,白襟平落,李实冰冷道:“在你身边八年的枕边人......留了情分,倒是不多。”

赵瑾然同样冰冷:“他要你做什么?”

“无非就是查你底细,再配合禁卫军,牵制你的兵。”

赵瑾然语中多了一分试探,“仅此而已?”

李实摊手,“不然,你觉得你的皇帝弟弟还想对你做什么?”

“无魔山那边,可有动静?”

李实背手,“九王爷查了八年都没有确凿的证据,鄙人虽武功盖世,却没有能耐如此,与您比肩。”

“是吗?”

赵瑾然冷寂一笑,转身推门,“看在她的份上,本王还得唤你声兄长。请吧——”

李实拧眉,终跟了上去。

越过堂厅,密室门开,李实却猛地一惊。

马尾编发的姑娘失去意识,那面具裂成了三块,正被粗绳绑于柱前。

赵瑾然盯着李实的神色:“十三妹失踪八年,太后因失心疯养于仁寿宫。不过看样子,兄长,是早就与她见过了?”

李实心头紧张了些。

“无魔山初现江湖也才八年的功夫,竟能深谙朝野玄妙,立于武林不败之地。这可不是一般侠客能做到的事。”

赵瑾然漫不经心,取出了阁架前的长形木盒,“这把墨玉骨扇,是以圣山珈琮石所造。方才用力过猛,是妹夫不对。瑾然略表心意,在这里,先给兄长赔个不是。”

“嘶——”

李实手中的扇面这才裂开。

赵瑾然朝他微微点头,擦肩而过。

李实却拦住了他:“洛都边境,阿兮体内的毒只被暂缓。侨云之内,谁都不知道她发生了什么,解——”

“她的身体我比你更担心。”

赵瑾然顷刻乱了语气,“我穷尽毕生之力,可参莲已无多余。唯今,只有尽快找到圣山所在。”

骨扇促合,李实却越说越来火气。

“她体内为何会有这毒物?你逃得了干系么?若非她对你情深入骨,又怎会被那疯子——”

“住口!”

赵瑾然勃然一吼,李实像是出气般,一掌朝那盒子劈去,两把骨扇都碎得不成样子。

“我说了又如何?!赵瑾然,她忘了你才最好。我管你要皇位还是报仇,我只在乎我妹妹。至于你妹妹——”

李实朝那柱子看了一眼,冷笑出声,“八年未见,她可不是曾经那个娇滴滴的十三公主了。”

李实甩过脸色,扫遍周围,瞬间就没影了。

只剩地面上那扇柄的碎玉微微作响。

赵瑾然松了紧绷的身体,左肩的伤口泛疼,他不自觉地撑肘靠向阁架。

如翻页的轻声从角落传来,灰氅大衣人立着身子,却始终在阴影之下,看不清样貌。

“你真有把握?皇帝安插在你身边的人可不少。”那人道。

“本王留在他身边的人,就少么?”

赵瑾然蔑笑,“那位子本就不属于他。日日唱着念旧的好戏,他怎么不想想,当年是如何从中作梗,害了他哥,也逼死他爹。他跟他爹一样,人面兽心,没有资格做这天下的主人!”

灰氅人接话,“听起来,你不仅恨他,也恨那个人。那个......生你却不养你的人。”

“养我?”

赵瑾然凄冷中增了几分庆幸,“这样的人,还不配做我父亲,更不配做我娘的夫君。不过若是没有他,我又怎会遇到阿兮。冥冥之中罢了。”

“你娶了别的女人,如今她又忘了你。”

那灰影弱了声音,“若她爱上别人——”

“咚”的一锤,拳心处的阁架稍裂,赵瑾然咬牙切齿,“本王会待她很好,也定会让她记起我们的从前。”

灰影不再言语,把书籍放回原位,转身离开。

赵瑾然呆呆地神游些片刻,那柱前的女子还陷入昏迷。

药效恢复,正是明日婚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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