牟宫婚宴。
天高云淡,秋风习习,歌舞飨乐,钟鼓馔玉。
朱门贵子携礼入座,余螽赔着笑脸在玉龙金座前招揽打点,叶迹名替皇帝斟了杯茶,隋远行步匆忙,差点撞上备宴的宫女。
“圣驾之前,何敢惊慌?”叶迹名责备道。
隋远颤了声,“小人有罪。”
他敛了眉,朝皇帝行礼,“湘妃娘娘看上去脸色不大好,嘉儿姑娘已陪同娘娘回房休息。”
“朕这么些年,还少有见她如这几日般欢愉。可有传御医?”
“回陛下的话,奴才欲请,但被嘉儿姑娘拦下,娘娘说大婚之日请大夫不吉利。”
“胡闹。”赵世明沉了口气,“若身子有恙当如何是好?这丫头一点没把自己放心上。”
“陛下。”
袁伍寒容光焕发,束发金冠,喜红婚服衬得他多了几分贵气,“宾客纷至沓来,郡主的轿子也该到了,臣先行一步。”
赵世明点点头,当着袁伍寒的面示意叶迹名,“你带御医去看看湘妃,由不得她任性。”
袁伍寒刚迈出的大步收了回来,“娘娘如何?”
“湘妃娘娘到——”
袁伍寒循声望去,嘉儿先行朝他们的位置来,经过袁伍寒身边,低低传话,“娘娘让驸马莫误了时辰。”
袁意落座,朝袁伍寒点头示意,他心领会,径直离席。
赵世明身前,嘉儿接着道,“娘娘现已无恙,请陛下不必挂心。”
宫女避退,赵世明忧切地往左前方看去。
袁意安然坐着,低头朝他行了礼,眼神便落向那演乐。似是当真被吸引了般。
“余淮飞,可入皇城了?”
叶迹名凑近了些答,“管寂云、谭阳飞鸽,今日当入天牢。”
赵世明盯着手中茶杯,淡淡勾唇,“叶统领,这些年朕待你如何?”
叶迹名把头埋下,“陛下何出此问?奴才能得今日荣华,全赖圣泽天恩。”
“你本江湖侠客,当年从北境追贼至此,朕还记得,朕与九哥同你不打不相识。差点还被那贼人所骗,伤你性命。”
赵世明将皿中茶水一饮而尽,“今昔对比,朕倒是有些伤神了。”
“陛下为生民立命,奴才替百姓拜谢圣主大恩。”
舞乐奏换,赵瑾然越过数名官员,款款而至,瞧得最前方之人面色,问道:
“皇上与叶统领为何一脸愁容?”
他微微作揖,“监察台大婚之宴,可是这些人做的事不尽满意,臣下来会好生理教下人,皇上莫怪。”
“九哥说这话可是见外了。”
赵世明慷慨相邀,“你我兄弟多年情分,阿兮又觅得佳婿,今日朕定要拉着九哥痛饮一番,不醉不归!”
郑霖随赵瑾然的步子,往场边郝亮身侧走去。
赵瑾然淡笑着讲过几句场面话,赵世明领略了郑霖的眼神,寻人般问道,“怎么不见燕王妃,恪儿呢?”
“王妃染了风寒,今日出席恐有不妥,皇上见谅。恪儿今日哭闹不已,臣便将他留在房内。现又睡着了。”
赵世明不再多问,端起杯皿时,眉头却微微一皱。
须臾后,人群中果然传出一声惊吼:
“这,这酒水有毒——”
大腹便便的官员口吐白沫,四座惊颤。
牧原率督府兵封锁现场,围拢主持,“贵宾肃静,天子圣至,不必惊乱。”
见赵世明不动声色,众人只得擦擦汗,硬着头皮坐在原地。
可这时,侦察兵火急火燎地冲进来:“报——”
小卒臂上鲜血不止,“启禀圣上,西北方出现不明兵马,穿的、穿的都是——”
赵瑾然厉声催促,“是什么?”
“是、是先皇赐南卫的军装!”
袁意惊而起身,叶迹名下意识看过去,正对上她的眼神。
席中低低有些议论,御医提着药箱急急跑来,一鄢省官员同样吐沫侧翻,夜光杯倾倒于桌,葡萄酒香弥散空中。
医者顿时跪地,颤颤巍巍为那人诊脉。
“娘娘,莫不是这酒?”嘉儿后背冒汗,方才袁意也稍抿了口。
“请娘娘先行回避。”
叶迹名不知何时到她旁边,躬身请退,却还没等到回答,督府军中竟有“恸”的一声,甲胄破碎,蛟首褐纹的军装之人捎着木盒,一技轻功到了阁沿高处。
那人内力一催,木盒粉裂半空,数千只纯白纸鹤迎风而舞。
随后是男子的铿锵字句,声声震天:
“北境南氏,功勋盖世。三代牺献,护卫山河。赵伦狭鄙,不容功将。福延设局,搅诱朝野。世子身死,南卫蒙冤。七王赵烨,力护妻族。身藏跛马,殒命手足。赵家小子,人面兽心。伪饰贤明,逼宫胁父。吾等草贱,苟且至今。手足战友,死于非命。惶惶终岁,只为昭雪。天理鉴明,乱贼伏诛。南氏万人,泉下有慰!”
“嗖——”
弓弩蜷曲到极致,如他八年多忍辱负重。
一朝释放,三箭齐发,彻底摆脱那生命不可承受之轻,鲜活的□□一跃而下:“赵世明,你不得好死——”
郝亮几步便截下那三支箭矢。
蔚蓝天际无数道洁白弧线,风速强了些,那鹤形微缩,纸张绽开,宴场之人心有所想,却无一敢接。
密卫身法极快,渲白纸张墨迹楷楷,应着全场沉默,似是无声延续着血泣之诉。
殷红染尽黄土,腥泥不分。
“大、大胆——”
余螽破开喉咙,像撕开了窘困裹身的最后一张遮羞布,“哪来的逆贼,白日青天叵测居心,我大夙圣主泽普万民,敢由乱贼秽蔑!”
“咚——咚——”
齐整铁甲步伐悦耳,马背上的将军两鬓灰白,眼神炯炯,蛟首褐纹大旗随风舞动,赵世明凛凛看过去,嘴角竟露出了一抹冰冷的笑意。
赵瑾然在位子上不动声色。
飞絮浅浅在视线中打了个圈,他漫不经心地伸出手,凉风刹那而过,软浮的白色又往另一方去了。
罗钏迅速带饮古弟子赶到皇帝身前。
袁伍寒止步即抓紧袁意的手,“姐姐,先跟我走。”
叶迹名为袁家姐弟让了道。
赵世明起身,爽快地笑,丝毫没有慌乱,“万伽将军,八年不见,别来无恙。”
将军下马,步履生风。
万伽右手捻着那白纸,淡淡低头一笑,深深的眸色晦暗不清。
督府兵在前相峙,未得军令不敢动手,却依旧硬生生给他让出一条道。
皇上和督主没说不行,那就是默认可以。
但万伽却没有这般气度和泰然,讽声直言:
“十皇子,可当真是承继了你爹当年的风采。虚伪做作,如入无人之境。”
督府兵皆拔出刀来。
此时的袁家姐弟并未迈出几步,蛟首褐纹装的士兵便将人围住。
万伽不急不徐地看向他们,“既然来了,着急走什么?袁、伍、寒?你,便是我家小姐要嫁之人?”
袁伍寒手心冒了些汗,红妆路变,南卫包抄......
竟来得这么快。
“阿兮呢?”袁意有些焦急,“没接到人么?”
袁伍寒默默摇头,郑霖立在十米外的桌前,毫无表情地略过他。
“你不该来找我。”袁意撒开他的手,“若她出事,你该怎么面对自己?”
“姐姐出事,她不会原谅我。”
“可她出事,我同样不会原谅你。”
万伽冷笑一声,“看样子,十皇子找了个好舅子。只可惜,我家小姐没找对郎君。”
“这场戏,是时候结束了吧。”
赵世明微微笑,眈眈虎视般背手朝前,“人差不多齐了,九哥,便别坐着了。”
赵瑾然掸了掸袖子的灰。
赵世明张臂,高声豪言,“朕乃大夙天子,今日齐怀郡主大婚之宴,歹心者意图谋反,诸位大夙权贵良臣,当如何选择?”
余螽愣愣地不知该做什么。
赵世明并无讶异,“大难临头各自飞。朕早知道尔等衣冠楚楚,却只趋利避害。葡萄美酒夜光杯,可真不知道这毒药入酿的滋味,到底如何?”
人群唏嘘,身体的异样仿佛就此被催发,哀号不断,“竟、竟是皇上下的毒?”
“密卫。”赵世明淡淡一声。
叶迹名敛了敛眉,隋远将怀中解药送入那中毒二人口内,再高呼:“为陛下抗敌,可得解药!”
赵瑾然笑得云淡风轻,“叶统领,看来,密卫终究还是皇帝的刀。”
话音刚落,密卫数十人皆感觉身乏无力,须臾也吐出了血。
而吃下毒药的两人腹痛减轻,脸色渐渐好起来了。
赵世明面色幽深,隋远朝他点头致意。
风过顷刻,叶迹名一个箭步对上隋远。
可两人相斗数招,竟不分上下。
“你居然藏得这么深。”叶迹名咬牙道。
“多亏大人鞭策。”隋远冷笑,“密卫,是圣上的凶器,大人既想往外拐,也休怪属下替天子行道!”
袁家姐弟皆面色凝重。
赵瑾然敲了三下杯子,绕开桌位,叶迹名才退回来。
赵瑾然左手端端置于胸前,“十弟不愧是能对同胞兄弟下手的人,身陷如此境况,依旧波澜不惊。”
他的眼神径直对向袁伍寒,“三公子猜猜,你姐夫是何来的底气?”
袁伍寒冷着脸,不准备答话。
赵瑾然悠然地笑,“南卫入监察台,本就是他默许。阳郡王倚亚、泾县那毕亚禄联合周边小城,早将南卫的路堵死。你爹的申城兵埋伏鄢省,只等他信号杀本王个措手不及。但远水解不了近火,只有眼前一众墙头草官员、几乎成废的密卫团、和你袁公子收下寥寥十几饮古弟子,他哪来的自信?”
袁伍寒没心思听他们周旋这些乱七八糟的,他只想把袁意送到安全的地方。
可袁家姐弟身后,站了数名蛟首褐纹的南卫兵。袁意有孕,袁伍寒不敢硬碰硬。
哪怕这些人与他交手,在五招之内必输无疑。
袁意瞧着袁伍寒拧紧的眉目,倒还轻轻抚他的手,以示无妨。
袁伍寒揣摩之际,对上其中一名士兵的眼神,那人竟倏的生出紧张之意。
袁伍寒迟疑。
他们......真的是南卫旧部?
赵世明依旧不发话,以霸王之姿将在场所有人都扫视一遍。
那股笃定而自信的气态,让所有人都摸不清底细。
哪怕是赵瑾然,心中也生出了点点犹豫。
燕王瞧见袁伍寒面色,立马找到了撕碎僵局的突破口。
“袁三公子,看来,你的圣上并没有提前告诉你,他到底留了多少埋伏和后手。”
赵瑾然露出狠辣的眼神,径直盯向袁家姐弟身后的南卫士兵:“赵世明,你当真以为任谁都能装南卫么?”
“师父训兵如子,凭你这三脚猫的策略,能逃过本王的眼睛?”
“步伐迟缓,腰背驼靡,虎口贴柄超一寸,这些、哪里是北境南卫的兵!”
赵瑾然突然吼出声,拔剑一招,指往万伽的方向:
“睁大你的眼睛好好看看,真正的南卫是什么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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