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领导昨晚打电话给我,说春申区计划承办滇省的蝴蝶展,快的话三月下旬试展,他有内部票。”岑商一坐下来,便把设置了倒计时的手机放在桌上,“如果你有兴趣,你会在现场遇见袁科和他的领导,或许还有某某局长、某某书记。”
她话还没说完,辜幸以就笑出了声。
虽然语言和文化习惯有差异,但肢体动作和神态也能传递很多东西。
岑商摊开手,用颇戏剧腔的口吻说道:“我不奢求你的理解,但我确实身不由己,没有办法。请你原谅我如此不解风情,在阳光明媚的周六清晨谈工作。”
辜幸以笑得更开心了,“你太有趣了,Shine.”
岑商深有同感地点点头,“我也觉得。”
两人笑得东倒西歪。
“我眼泪快要出来了。”辜幸以用纸巾沾了沾眼角,深吸一口气平复呼吸,接着岑商的话道,“我不需要你们的内部票。”
她两颊泛着红晕,辉映光线的瞳仁格外通透,眼内还有些水润。
“我想也是。”岑商低头整理餐巾,“我也不喜欢他们拐弯抹角的表达方式,还有那种想当然的思维逻辑。”
“Shine,你想现在聊聊你领导的控制欲吗?”
苏阿姨正好送早餐来,岑商把餐盘摆整齐,“先吃饭吧。”
岑商不是不在乎郑董的指示,她为此内耗了半宿。
完成上级交办的任务和个人情感之间很难两全其美,总有一头做出牺牲。搁以前,岑商毫不犹豫选工作。
这次不同。
郑董把亲自提拔的业务组长置身水深火热,虽然很快给予了补偿,随后索要的回报也不小。
他无所顾忌地消耗下属花心思打造的关系网,可能在他看来理所当然,可岑商无论如何过不了心里的坎儿。
反观另一端,辜幸以给足了情感价值。
所以尽管有更好的方式把蝴蝶展的邀请发给辜女士,但岑商不愿意。
餐毕,岑商先开口:“我昨晚想了很久,关于你说的控制欲。”
阳光晒得人暖洋洋的,对面的人神色慵懒,这样看倒有些符合年龄的气质了。
她斜靠扶手,单手支在下颌,做出倾听的姿态:“你怎么理解?”
“男性,尤其是当领导的男性,这里多少有点……”岑商点点太阳穴,随即她反应过来,“抱歉,我这样讲不太合适。”
在意向进入春申区的企业负责人面前吐槽自己的领导,是她脑子里坏掉了还是阿萨在汤里放了吐真剂?
“你昨天,一定受了很大委屈。”辜幸以说。
辜女士的洞察力岑商先前领教过了,在对方不掺杂质的温柔注视下,岑商哑口无言。
刚来「启辰」的前两个月,作为孙傲成的嫡系,又是业务条线,岑商和徐韬的关系还不错。孙傲成带她参加过几次徐韬的小型午餐会。
那时候徐韬就当着两位新入职人员的面,大大咧咧地说起了郑董的弱点,说他疑心重。郑董的事事亲力亲为皆来源于对下属的不信任,他为公司设置的种种章程规定,同样是为了洞悉和管控。
因为入职第一周就亲耳听到了总经理对董事长不算正面的评价,岑商印象很深刻。
她当时模模糊糊感受到,主抓业务的总经理和管理公司事务的董事长之间,似乎存在龃龉。
一年后,这个猜测,以她在全体会议上颜面扫地的方式得到印证。
岑商已经分别跟王一宁、陆家瑜、宋瑞三个人解释过她是被徐韬临时派遣出去的。她不相信她们一个都没有向郑董解释实情,那她内部人际关系到底得多差。
而郑董的做法仍然是把她一个人架在炉子上烤。
作为管理者,把员工放到合适位置,使每个人有效发挥各自长处,无论怎样组织、协调、统筹资源,人员理应是第一位。
把人用对、用好,是管理者的责任和义务。
然而在「启辰」,管理等于约束。
郑董无时无刻不用他的方式约束下属行为不可出格,思想不可出格,甚至于,情绪同样不可出格。
他将下属严丝合缝塞进框架最底端的缝隙,告诉所有人,做一个小小的垫脚石,就够了。
必要的时候,还要做情绪的垃圾桶,做指桑骂槐的“桑”,做权力博弈的导火索。
委屈吗?
岑商说不出“不”。
“工作应该带给你愉悦感、成就感,如果你在工作中因为受到委屈和误解甚至不公平的对待而不开心,这不是你的问题,Shine.”辜幸以伸手覆在岑商的手背,她的声音柔和,手心也很温暖,“这时候你需要抱抱自己,然后骂导致你不开心的人,滚开。”
伴随着最后一个词铿锵落地,辜幸以靠回椅背,整个人又被灿烂的晨光笼罩。
“当然,你也可以说他们脑子有问题。”
她说完,自己先笑了。
岑商也笑。
她吞回了还没到舌尖的一句话。
——那你可以抱抱我吗?
……
或许是补偿加码,又或许是袁科传达了新的信号,这周的各项工作推进都很快。岑商清晰感知到郑董的助力,她提交到综管部的流程单,几乎都在第一时间确认。
辜幸以最后说,控制欲源自安全感匮乏。
郑董疑心重,用人犹疑,因此他要时时刻刻掌握下属动向。
至于岑商,过于重视让事情随着她的期望发展,一旦哪个环节脱节,就容易专注细节忽略全局,及至影响自己的判断和协调性。
岑商深以为然。
综管部前所未有的配合抚平了她周五遭受的磨难,工作热情和工作效率大大提高。
也让那份看不出形状的情绪快速消散在繁忙的工作中。
周五一早,岑商收到了Alice的邀约。
Alice这次没请她去「稳世」,主动提出在岑商办公室附近的咖啡厅见面。
岑商说她时间不多。下午要去尚书文化做宣讲,得提前去会场和秦露浓进行相关准备。Alice说没关系,不用太久。
Alice不是一个人来的。
“Sherry是我老板,「稳世」华东区执行合伙人。”Alice介绍道。
岑商记得Sherry的中文名,沈晓睿。
“你好。”
沈晓睿比Alice年轻,但应该比辜幸以大几岁。她有一张温婉的南方人面孔,形象气场极具亲和力。
“岑部长,你好。”沈晓睿郑重地将岑商的名片放进名片夹,“我听Alice提到过你多次,一直无缘拜会。”
“您太客气了。”岑商不自觉用上敬称,“还有什么需要我帮忙做的吗?”
帮稳世申请政策的事情她插不上手,她已经把「稳世」和「东林聚商」互相介绍给对方了。
沈晓睿和Alice对视一眼,后者开门见山道:“我们想了解Sil和你的关系。”
岑商抱起双臂,没有掩饰自己的抗拒。
虽说拿到了孟余堂的二合一餐券,但这周工作太忙,她只去了两次,而且都没和辜幸以碰面,两人信息也发得不多。
岑商没去探究自己是不是有意回避,没有意义。
“岑部长,你不要误会。”沈晓睿看了眼Alice,迹不可寻打了个手势,似乎责怪Alice太直白,“是这样的,筹建L&S在华办公室的事情,Alice之前请你帮过忙。多谢你的帮助,我们很顺利地与春申区主管部门对接上。”
岑商打官腔:“我只是做了分内之事。”
沈晓睿:“你提供的帮助十分关键,这周,我们工作取得了很大的进展。”
然后呢?
岑商没问出口,视线在沈晓睿和Alice之间盘旋。
形势不明朗的情况下,她的惯用武器是沉默。
“也有一些来自Sil的意见。”沈晓睿说,“她希望我们向岑部长取经。”
岑商直觉“取经”是辜幸以的原话,她摇摇头:“我不太明白您的意思。”
Alice说:“我们了解过Sil的近期行程,包括合作伙伴在内,她与你的交往最多。”
岑商警觉道:“你们二十四小时跟踪她么?”
Alice比她还震惊:“当然没有,你为什么这么说?”
岑商看了眼手机,时间确实紧张,“我今天的工作安排比较满,您二位专程过来一趟也很难得,我们开诚布公,好么?”
下午的宣讲会一结束,小组四个人就直接出发去不老山。她很期待不老山的温泉之行,还让秦露浓把原计划两点开始的宣讲提前到一点半。
沈晓睿的神色透露出为难,“Sil周三和我们开会的时候说,Shine五分钟就能汇报完的工作,为什么我们要花两个小时甚至更多。”
岑商认为她在乱讲。
Alice戳穿了她第一次去稳世时“假装我们都很熟”的小把戏,以此迫使她居中调和。但这件事她和辜幸以摆在台面上说清楚了,对方没放在心上。
再之后她关于两人工作的交流仅限于帮领导传话,她汇报什么了?
正好秦露浓电话打过来,岑商在铃声中向「稳世」的两位大佬道别:“不好意思,我有事要忙,失陪了。”
秦露浓要跟她确认「启辰」到场的名单,岑商回复“我马上到”。
她的马在日照路326号大堂看到一道白色身影时,崴了脚。
尚书方面很重视这次宣讲,易拉宝从门口摆到电梯厅,居前的海报上面列明了此次宣讲会的指导单位、主办单位,后一张则列出宣讲会议程。
岑商的名字很显眼。
主讲:「春申启辰」科创促进组组长,岑商。
她走得又快又急,停得也很仓促。
辜幸以几乎在她停下来的同时回过头。
“我可以参加吗?”辜幸以问。
“可以呀。下午一点半开始,我找Luna帮你留位置。”岑商看她两手空空,不像是来上训练课的,“Luna说人数大概有30-40人,你下午过来记得带口罩。”
“好。”
秦露浓发信息问到了吗。
岑商没顾上回,把手机塞进口袋,“刚刚Sherry和Alice来找我,说要找我取经。”还有两小时和五分钟。她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看到辜幸以就把刚刚发生的对话一股脑复述出来。
“是我说的。”辜幸以一口承认下来,“她们做的事情和你一样,我觉得好浪费时间。”
口袋里嗡嗡震动,一定是秦露浓又在催了,但岑商移不开步子,“怎么会跟我一样?那可是「稳世」啊。”
她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鬼话。
“Alice也转达了蝴蝶展的邀请。而你比她们早了四天。”辜幸以冷淡地说,“一个团队花费一周时间做的沟通,反馈的结果和你一样,我不知道她们在做什么。”
岑商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她看着辜幸以的右耳垂,今天好像也是小蝴蝶,但被一缕发丝遮挡,看不出全貌。
“如果一直都是这种情况,”辜幸以将垂落的发丝勾到耳后,那枚蝴蝶耳钉完整呈现在岑商眼前,“我是不是,应该给你一个名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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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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