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长径阒寂。
四野骤然响起马嘶之声,马蹄踏过长街,缓缓停于崇王府前。
颜元妤凝眸立于王府之外,黄沙染黄她之裙摆。她凝视着身前那扇朱红色的府门,红墙之后,飞檐层叠,游廊迂回。
一声重响,红门倏然敞开。
颜元妤垂下眼帘,敛去眸底的怔然。抬眸之时,一缕晨光骤落于她之肩头。她提起裙摆,抬首缓缓走入崇王府。
一步。
那时她嫁与凌之寒,心中并无波澜。她不心悦于他,却也不厌烦他。她只是觉得,不受宠的四皇子原来同自己一样,皆是茕茕孑立的可怜人。
两步。
那个世人皆惧的四皇子心如磐石,却在她扭伤脚踝之时将她抱起,悉心为她上药。市井之间多有残尸冻骨,他却差人一一安葬。路遇行乞的老妪,他便予其容身之所。她觉得,他有些不一样。
三步。
她觉得那个杀伐果决的四皇子爱上她了,他日日缠着她,拉着她去听曲,牵着她去赏花,还教她骑马。甚在生辰那日,亲手为她做了一碗汤饼。更在她被官家小姐挖苦之时,教她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他说,你且向前不顾,我来背负其果。
四步。
她爱上了那个阴鸷的皇子。
裙摆拂过门槛,晨光倾洒于颜元妤肩头。她凝眸望着蜿蜒的长径,睫羽轻轻颤动着。
一身袭绿衫,墨发梳髻的婢女缓缓行至颜元妤身前,垂下眼帘躬身道:“王妃,请随我来。”
春风吹动青枝,树叶窸窸窣窣。几片青叶飘入清池之中,池水微微泛起涟漪。
颜元妤行于游廊之上,檐外落花洋洋洒洒地飘落至地。她半敛着眸,忽觉一道目光正凝视着自己。
颜元妤转眸望向行于身侧的婢女,眉头微微蹙起。她提唇一笑,声中夹杂着几分疑惑:“何事?”
闻声,那婢女淡淡摇了摇头,头垂的更低了些。
长径蜿蜒,春燕啼鸣。
“王妃,这便是寝殿。我叫春莹,王妃日后有事唤我便好。”春莹立于殿门之前,眼帘低垂,双手叠于腰间。她颤着睫,交叠的双手微微一顿:“王妃一路劳顿,可先入殿歇息,春莹于此候着。”
颜元妤点了点头,抬手轻将木门推开。轻风倏然透过门缝卷入殿中,帷幔骤随风飘起。她之眸光淡淡地瞥过殿中陈设,眸波忽落于窗外的那棵青栀之上。
青栀含雪,残花缓缓飘落,素雪覆于其上,染上一层浅白。花雨之下,两道身影若隐若现。
颜元妤抬起眼帘望向凌之寒怅然的双眸,忽向后退了几步,躬身拾起一捧雪砸至凌之寒身上。见他怔愣的模样,她不觉垂眸轻笑出声。
凌之寒提唇一笑,倏然躬身拾起一捧雪,握于掌心却并未扔出。他凝眸望着颜元妤潋滟的眸波,刻意装作不舍的模样迟未抬手。
颜元妤提步向前走去,一捧冰冷的霜雪忽直直砸至她之肩头。她脚步骤然一顿,嗔怪道:“凌之寒,你又算计我。”
立于长径之上的刘公公倏然一惊,他忙将头垂下,掩去眸底的讶然之色。
直呼帝王名讳者,唯有皇后一人。
凌之寒唇畔的笑意更深了些,他提步行至颜元妤跟前,抬手轻轻掸去她肩上的残雪。他望向颜元妤蹙起的眉头,拢了拢她身上披着的白氅。
“好,不逗你了。”凌之寒揽过颜元妤的肩,额头轻轻抵于她的墨发之上。芷香清浅,缓缓扑入他之鼻中。他垂眸一笑,眸波温柔:“刘相今日于朝堂之上三次纳谏,劝我封嫔纳妾以充后宫。”
他从不避讳将朝堂之事说与她听。
怀中之人缄默良久,他垂下眼帘望着她轻颤的长睫,心底渐渐泛起一层涟漪。
“陛下,臣妾是不会生怨的。”颜元妤倚着凌之寒的肩,雪舞之影映于眸底。
一句陛下,一声臣妾。
他知道,她有些恼了。
凌之寒垂眸于颜元妤的发间落下一吻,一抹浅笑浮于唇角。他揽着她肩膀的那双手加大了些力道,声中含着几分笑意:“再唤我陛下,我便……”
颜元妤倏然仰起头望向凌之寒的双眸,眉尾微微向上一挑:“你便如何?”
他不能如何。
凌之寒眉宇含笑,轻轻吻于颜元妤额前。他俯身凑至颜元妤耳畔,薄唇微微开合,温热的鼻息骤扑至她颈侧。
颜元妤的双颊倏然染上一层绯红,她推开凌之寒向前跑去。霜雪落于她之墨发,染白双鬓。她倏然回眸望向朝她跑来的凌之寒,眼尾含笑,明眸皓齿。
凌之寒笑着去追颜元妤,抬手拥她入怀。他轻轻摩挲着她的背,她之发丝自他指缝缓缓滑过。
“阿妤,你说我的心愿何时能实现?”
凌之寒半敛着眸,唇角噙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
“什么心愿?”
颜元妤的指尖轻轻抚过他之墨氅,眉头微微一蹙。
“儿女双全。”
凌之寒倏然抱起颜元妤,眸底的笑意渐渐蔓延。他垂眸望着她羞红的双颊,眉宇间染上的清冽倏然消散。
有她在,他就不冷了。
雪幕之中,他抱着她缓缓而行。她倚着他,鬓角不染霜雪,裙角不沾风尘。
天地寂白,长夜无眠。
凌之寒的双手环于颜元妤的腰间,他侧躺着望向睡梦之中的颜元妤,指尖轻轻划过她之鼻尖。他倏然提唇一笑,轻声道:“阿妤,来年春我们种一棵青栀吧。”
朦胧之中,颜元妤拥住凌之寒,低低应了一声。
可惜,她未能看到来年的春色。
颜元妤缓缓回神,她望着窗外的那棵青栀,唇角忽蔓延出一抹苦笑。心中酸涩骤涌于喉头,她垂下眼帘掩去眸底的氤氲,提步行至桌前坐下。
一盘豆糕桂花酥置于桌前。
颜元妤一怔,抬手拿起一块豆糕桂花酥放入嘴中。嚼着嚼着,喉头倏然涌起一丝苦意。
双颊骤然传来凉意,指尖抚过脸颊的一瞬,泪水忽覆于颜元妤指腹。她咽下口中的豆糕桂花酥,眼尾泛红。
苦,太苦了。
那时饮尽毒酒,她只觉甜腻。倒于地上的一瞬,她看到了快步跑来的秋绮。
她无力地躺于塌上,剧毒缓缓扩散,肺腑渐渐传来剧痛。她之呼吸愈弱,将欲咽气之时耳畔倏然传来熟悉的声音。
“阿妤。”
一声又一声。
他絮絮叨叨说了许多。
耳畔之声愈轻,她紧阖着双眼,再也听不到了。身躯愈来愈轻,眼皮愈发沉重。她咽下最后一口气,踏入黄泉路。
颜元妤垂下眼帘,清泪倏然滑落。她凝眸望着置于眼前的豆糕桂花酥,热泪一行接一行,沾湿她之衣襟。
太苦了。
她缓缓垂首,倚着手阖上双眼。意识朦胧之际,耳畔倏然传来嘈杂的人声。
颜元妤起身望向院外,两封信倏然自衣袖之中抖落。她垂下眼帘躬身捡起,垂眸望着手中的那两封信,眸中不觉多了几分惑色。
她记得凌之寒只给了她一封信,托她交至裴相手中。然此刻,却有两封信呈于眼前。
殿外人声渐大,颜元妤握着信的那双手倏然一顿。她换上一件云纹青裳,裙摆逶迤覆地。木门敞开的那一瞬,院中下人们的议论之声骤然清晰地传入她之耳畔。
“听说颜相府外,一具女尸曝于长街。”
“是啊,一剑毙命。”
人声戛然而止。
下人们望着立于殿前的颜元妤,忙躬身垂眼,双手叠于腰前行礼:“王妃。”
颜元妤蹙了蹙眉,心头莫名涌出一股慌乱之感。她提步行至那下人的身前,声中困惑:“那具女尸现在何处?”
“回王妃,仍在相府之外,无人收尸。”
春莺垂着眼帘,躬身颔首。她转眸瞥了眼身后多舌的下人,眉间忽浮出一抹怒色。
颜元妤一怔,寒意顿自背脊传遍周身。她极力克制着心中的慌乱,淡淡点了点头。转身之时,她之脚步不觉加快了些。
“二小姐,不能去。”
仲渊忽挡于颜元妤身前,拦住颜元妤的去路。他垂着眼,声中坚定。
“备轿,我去裴相府上。”
颜元妤的眸光冷然扫过仲渊,她缓缓启唇,声线清冽平静。
仲渊垂着的头骤然抬起,他之掌心按于剑柄之上,骨节因用力而泛白。他垂下眼帘,颔首应是。
轿辇缓缓行于长街,嘈杂之声愈近。马蹄疾奔,一行身袭红袍之人骤驾马驶过,沙尘随风扬起。
颜元妤掀起轿帘,一具面目全非的女尸忽映入她之眼帘。她微微眯起双眼,眸光落于女尸穿着的那件粉裳之上。她凝视着眼前那张模糊的面容,指尖轻轻一颤,眼尾倏然泛起一抹红。
是秋绮。
轿帘垂下,长街喧然。
嘈杂之声渐远,颜元妤垂眸坐于轿中,无声滑落一行清泪。她抬手擦去,泪水洇湿眼尾。
“二小姐,到了。”
仲渊之声悠悠传入。
颜元妤躬身下至轿外,抬首望向立于眼前朱门紧阖的裴府。府门之外,无家丁之影,两侧石狮凛然。
裴末郢此举,已然摆明立场。他无拥护凌之寒之意,纵使他被封崇王,他亦不生动摇。
仲渊立于颜元妤身后,神情渐渐凝固。他望着紧阖的府门,神情焦灼:“裴相铁了心拥护大皇子,我们此行恐是无用。”
颜元妤的眉间忽染上些惑色,她凝眸立于原地,眉头紧紧蹙着。
凌之寒篡位之后,若无老臣相助,只恐举步维艰。
朝臣之中,凌之寒偏选了裴末郢一人。不是武将,而是文臣。
裴末郢此生功绩无数,年少之时一篇《叹民赋》传遍朝野。青年之时高中探花,决意走入仕途。壮年之时,为枉死故友谏言正名而被贬钦州。然因舟车劳顿,发妻病重死于途中。至知天命之年,满腔愤懑下一篇《君臣论》问世。圣上诏其回京,官至丞相。
裴门之下,学生四十余人。四十余人共撰《君道》,劝诫圣上君臣之礼不可轻,君民之道不可覆。
圣上勃然大怒,朱笔一勾。嘉观十八年,裴门之下的四十余名学生斩首示众。
裴相裴末郢将死之际,羽林骑倏然高喊刀下留人,一封圣旨特赦裴相。
后裴末郢回朝之时,不涉党政的裴相生出拥立大皇子凌清远为太子之意。朝野上下,无不唏嘘。
颜元妤望着眼前紧阖的朱门,眸光倏然一亮。她拾阶而上,抬手轻将朱门叩响。
四野阒寂,无人应答。
颜元妤垂眸望着朱门之上的铜钉,唇角忽浮出一抹浅笑。她抬起眼帘,提高声线,颈侧的青筋微微凸起:“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
“裴大人,愿作肱骨,又或土芥?”
颜元妤垂下眼帘,缓缓自袖中拿出一封信。抬眸的一瞬,紧阖的朱门骤然敞开。
身袭墨衫的老翁立于朱门之后,躬身颔首道:“请随我来。”
仲渊手按剑柄,提步行于颜元妤身后。然一双形如枯槁的手忽拦于他身前,老翁垂眸瞥了眼仲渊系于身侧的剑,低声道:“解甲入府,剑去人留。”
颜元妤忽转眸望向仲渊,眉弓略微一压,淡淡摇了摇头。
仲渊一怔,骤顿步立于原地。他望着颜元妤提步进去,按着剑柄的那双手微微一颤。
长径一路蜿蜒,青竹翠绿。
厅堂的匾额之下,身袭墨绿长袍的鹤发之人阖眼端坐。枯瘦的双颊皱纹横生,一道醒目的刀疤攀于颈侧。
“裴大人。”
颜元妤垂下眼帘,躬身一拜。抬眸之时,一双浑浊的眼眸倏然映入她之眼帘。
那双眼眸浑浊,猩红,黯淡。
透过那双无神的眸,便能窥见裴末郢饱经霜雪的一生。
窥得他沉浮之下,淹于宦海的年少壮志。
“我的双眼已难辨物,你走近些。”
裴末郢的身躯微微向前一倾,鬓角散落的鹤发随风轻轻扬起。他垂下眼帘,模糊的视线中忽映入一道云纹袍角。
一道身影渐渐挡住春光。
裴末郢抬眸望向身前之人,置于膝上的双手倏然一颤。他掩面轻咳了声,声中沙哑:“你与她,倒长得有几分相似。”
颜元妤的神情略微一怔,她凝视着裴末郢,眉头轻轻蹙起:“裴大人的故人吗?”
裴末郢扯起唇角轻哂出声,他缓缓垂下眼帘,声中低沉怅然:“我身故四十五年的亡妻。”
汤饼:长寿面。(据资料所显示,是唐代以前的叫法)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出自朱熹《中庸》
“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出自《孟子·离娄下》,讲述的是君臣关系的相互性。
羽林骑:本文制度多仿汉,羽林骑设立于汉,皇家禁卫军。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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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复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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