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章 许苕

翌日一早。

昏暗一片的天色之中,透着微亮的晨晓。

万籁俱寂,只偶然听得空中闪过的鸟雀啼叫,还有宫人清扫宫道传来的沙沙声。

昭昭脚步无力,走得如同生铅灌铁般迟缓。

她面无表情地打了个哈欠,这已经数不清是她今日在这路上打的第几个哈欠了。

她当真是提不太起精神,陛下未有皇后,宫中也并无太后,她并不需要日日早起请安,继而以往每日昭昭都是睡到日上三竿才起。

因而今儿个早起,对昭昭来说实在是过于艰难,她眼下困乏得眼皮都睁不开。

昭昭忍不住在心里偷偷咒怨着。

芮儿提着一盒小厨房刚出炉的香糯小点心跟在昭昭身后,看着主儿无精打采的样儿,莫名觉得有些好笑。

“贵人,您既然如此困倦,何不在午后再送这糕点?”

昭昭从衣袖中摸出一块手帕,随意擦拭两下眼角浸出的点点晶莹,应道,“午后定有许多美人争先恐后地来给陛下送糕点,若是早朝散后便来,必能……”

昭昭的声音伴随着她见到眼前这番景象而戛然而止。

一直低头仔细聆听昭昭说话的芮儿,闻此停顿不禁疑惑抬头。

只见侧殿之中已经来了几位妃子,且她们的宫女个个提着食盒,恭敬肃立在妃嫔之侧,不知都已经到了多久。

甚至还有几个熟面孔。

这不,缇淑正趾高气昂地从她身旁穿过。

因为离得近,昭昭甚至还能听得见缇淑响在喉中的一句冷哼。

昭昭没理她,又环顾了一周,倒是没见着昨日的佳贵人和宜充仪,但座中的妃子已然众多,早已显不出些旁的特别来。

真是失策了。

这陛下退朝后便会到这侧殿歇息片刻的消息她能知,这些个妃子又怎会不知晓?

“贵人,那我们……还送吗?”芮儿偷偷打量昭昭一眼,声音带着迟疑。

“送!”昭昭又打了个哈欠,寻着个离缇淑最远的位置默默坐下,大清早的,她可不想再和缇淑吵架。

何况好不容易逼着自个儿早起这么一回,她定是不能轻易放过此次机会,就这般打道回府的。

然而昭昭真是将自个儿实实在在地高看了一番。

坐下才没一会儿,殿中无人说话那静谧的氛围令她本就没走远的瞌睡虫立马冒了出来。

这不,不到一盏茶的功夫,昭昭便去会了周公。

好一场酣睡过后,昭昭才悠悠转醒,她睡眼惺忪,口齿含糊地问道,“芮儿,现是什么时辰了?”

好一会儿都没听见芮儿的应答,昭昭心下疑惑,她不得揉了揉眼,视线重新恢复清明。

早起果真误事。

适才坐在她身侧的妃子们都已然消失不见。

几乎只是一瞬,她就感受到了来自上方的一阵压迫——主位上坐的人。

此人身着一袭墨黑色镶金衣袍,在不算亮堂的侧殿本不算打眼。

可他半倚在主位的软榻上,软榻本不小,但被这般长身一坐,倒是显得略有些拥挤。

昭昭进宫以来,见到的人大多都是正襟危坐,生怕被他人纠得一点错。

而他,姿态却实在是过分慵懒,偏偏在这慵懒之中,却仍旧尽显雍容矜贵之气。

只一眼,昭昭便知,此人定是只在一年之间便能闻名四海,威震四方的赟朝帝君。

李行韫。

从昭昭醒时到明目张胆打量他许久,李行韫都未曾抬头。

他似乎连抬起眼的力气都不愿费上半分,始终专注于手中的册子。

手。

本不该如此,可昭昭却还是盯着他的手出了神。

修长,透着清晰可见的青筋。

他写的字定是苍劲有力,矫若惊龙。

昭昭这么想着。

思绪飘荡,她仿佛又回到了岱州那场声势浩大的雨。

雨声似乎仍萦绕在耳。

她身着一身早已被雨水浸泡的看不出原本样式的罗裙,静静立于高台,仰头望着天色。

乌压压的一片云,弥漫着泱泱水气,看似风波将至。

可身旁的人却说这场雨来得突然,定掀不起什么水花,她且放宽心便是,不必为此担忧过度。

起初,正如他们所说,雨下得淅淅沥沥,的确来得和缓,有些发颤的心跳也稍跟着放慢了些。

或许,雨势当真不大,或许,一切不过是她杞人忧天。

可惜,天意弄人。

万象更新,变化只在一瞬。

雨势转眼间转大,凶猛至极,好比滔天骇浪席卷海岸的架势,像是要把整个天都翻了一番般。

而起初同她讲雨势微不足道的那些人,这时又纷纷劝她躲雨。

可昭昭并未挪动步子。

她不能走。

雨下的得这般大。

她若是走了,便有无数的人不知道家的方向。

昭昭只能祈求神明庇佑,虽然她不知神明是否能够听见。

她后来明白了,于大千世界之中,实在微微渺渺的请愿,神明大抵是听不见的。

因为无论她的祷告有多么虔诚,也只得了一纸轻飘飘的书信。

书信上头的字入木三分,似乎可透过薄纸瞧得出执笔之人胜券在握的得意之态。

可那样好的字,却只为告诉她。

她的家,没了。

......

……

……

“太祝丞助掌祭祀,博学多识,通晓礼仪。”

静谧的大殿之中忽地响起了一道说话声。

他像是在平静地陈述事实,可磁性的嗓音之中却带着阵阵威压。

昭昭陡然回神,继而面不改色地向李行韫行了肃拜大礼,“怀兰失礼,求陛下恕罪。”

说是恕罪,却也不见半分慌乱之色。

李行韫终于分了精力抬首,颇有些许漫不经心地睨着跪在地上的人。

正如同昨日他在御花园瞧那场闹剧一般。

半晌都没有个动静儿,昭昭忍不住偷偷抬头,却是极其不巧地,正正对上李行韫投来的视线。

倨傲的眸色之中此时更添几分审视的漠然。

四目相对之下,是双方无声的探究交锋。

昭昭率先移开了视线,她略有些心虚,这下真是乖乖地将头抵在手背上一动不动。

“陛下,王太尉求见。”门外忽地传来瑞福的高喊。

“宣。”

李行韫又将视线回到手中的册子,语气淡淡,“既醒了,便退下罢。”

昭昭应下,站起身来行了礼便欲退出殿门。

李行韫撩起眼皮,眉头懒懒挑起细微得不易察觉的弧度。

倒真像是来侧殿小憩的。

昭昭欲退出殿门之时,得以宣召的王太尉正巧踏入殿中。

擦肩而过之时,昭昭余光一瞥,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脚步一顿,又转身折返。

“臣,参见陛下。”王太尉跪身行礼,高声喊道。

一切看似如常。

“免礼。”

李行韫翻看着手中的册子,指节有节奏地轻扣着榻子。

“诺。”王太尉缓缓起身,手中的白刃与殿中的琉璃盏折射出一道刺眼的光。

李行韫微微眯了眯眼,却并未有什么动作。

就在王太尉手执利刃直抵李行韫之时,埋伏在殿中的暗卫忽地从天而降。

而那王太尉明明是文官出身,不曾习武,这般竟能与暗卫缠斗几个来回,但也仅是几个来回就被暗卫所拿下,被牢牢禁锢住。

几个暗卫正要提着王太尉复命,却是抬眼了一瞬又匆匆低头,再也不敢抬首。

李行韫对着怀中突如其来的这抹温热始终不语,一向无甚起伏的眸色难得有了异样的情绪。

昭昭见无事发生,欲起身却闻见一道味道极淡,但却十分熟悉的香味。

夏莲沉香。

昭昭登时愣住。

李行韫抬手轻挥几下,暗卫便带着王太尉再次隐没暗处。

殿中看得见的明处又只剩下二人。

“现在,可否从孤身上起来了?”

低沉磁性的嗓音从极近的地方传来,甚至还能感受到微乎的热气。

昭昭回神,慢吞吞地起身,俯身行礼就要告退,却是被拦住。

“等等。”

昭昭这才重新抬头,她疑惑地看向李行韫。

“方才,为何忽而折返?”李行韫又恢复到往常那副生人勿近的懒散模样,深邃的眼眸之下是捉摸不透的情绪。

“回陛下的话,怀兰经过王太尉之时,瞧见了他袖中的短剑。”

语毕,李行韫神色骤然冷了下去,可他却还是勾着唇嗤笑了一声。

昭昭敏锐地感受到了几分危险的气息。

“外臣入殿,重重审查。”

“几番搜查下来无人发现王进之异。”

李行韫仍坐着不动,那双修长的手却是猛地抽出身旁桌上之剑,剑尖抵在昭昭的脖颈之侧,一套动作下来,行云流水。

他虽是坐于塌上,却仍旧高于昭昭,此刻垂眸斜睨,声音冰冷到极点,“唯独你,能一眼看出他袖中所藏。”

“你,究竟是谁?”

李行韫还是那副散漫的倚姿,似乎并未生愠。

可昭昭却是能清晰地感受到悬在她脖颈上的剑刃正在不断往里逼近,那刺骨的冰凉令她难以忽视。

“回陛下的话。贱妾姓许,单名一个苕,字为怀兰,家父是太祝丞许承直。”昭昭的声音有些颤。

殿中又安静下来。

白皙的脖颈被划出一道血痕,血珠不断外冒。

好似脆弱的很。

李行韫忽地就改变了主意。

昭昭感受着那柄长剑从她的脖颈离开,缓缓移动来到她的下颚。

“许苕。”

昭昭抬眼看向他,眼中尽是坦然之色。

“好。”依旧是那双倨傲无双的眸子,但此刻却是添了一抹令人毛骨悚然的笑意。

“退下罢。”那把长剑被随手丢在地上,发出哐当一声,李行韫又翻起那本册子,再也没分一点目光于她身上。

“诺。”昭昭乖乖应下,顺从地退出殿中,垂下轻颤的眼睫掩盖了闪烁一瞬而过的光芒。

昭昭自然知道,李行韫未曾信过她。

哪怕一字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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