稳定的生活，安静的日子，干净的食物，接触的人都很有礼貌，洁白的衬衫晾在绳子上随风飞扬，花草的气味融合进茶叶里，传统办法种植的甘蓝是苦涩而微甜的……我不敢接受这些奢侈的一切，因为我知道，得到这些终归是要我付出一些代价的。

子爵府邸有着千年沿袭的传统和文化，血脉是一种传承，文化和氛围是另一种，就好像正是因为缺乏一目了然的风情，或者迥异的差距，才使子爵的家族超凡脱俗。风情如果直接表现出来，确实一刹那间会让人激动不已，如果血管里注射了药品，但双刃剑的是，由于那种风情过于直接和刺激，反而会让我觉得少了少许东西，一种亘古未变的，和心跳同拍的东西。也许，那是一种奉献，一种叫爱的东西。

不断蒸腾出袅袅的水汽，在折射的作用下，远处的景色发生了模糊的变化，教堂的尖塔变成了麻花辫，窗户下面的池塘水草变成了清浅的一湾。

我拿出最大的耐心和善良为子爵大人刮面，我作为管家必须提供流水线服务式。他喜欢烫水，我就拿手试了好几次水温，才用松软的白毛巾浸泡了，提起来，拧干，我托起他的头，拿热毛巾擦这他的脸，尤其是新长出来的胡须，我静静无声地用热毛巾捂着他的下巴，软化胡须，等会好修面。

他也一直静静无声。好像睡着一样。真是享受。连胡子都有专人为他刮。子爵面部线条分明，身材魁梧而紧实，可以称得上是个有魅力的美男子。是啊，有些人生下来就可以继承千年遗产，有的人却还要刀口上舔生活，九死一生后也不过是给人刮胡须。

子爵完全没有显示出心存疑虑的迹象，他竟然如此镇定……任由我举起刀具，虽然我举起钢化剃刀的手很稳，这把剃刀精致又漂亮，它仿佛知道自己摆设在讲究的人家，因此洋洋得意，刀刃锐利，冰锋无语，我心里嘀咕着，想着这把剃刀在我自己的脸上一刮，总感觉会不小心划破我的皮。

这种冷冷的触感……我头脑里有一个既定的主意，它像一把铁钩子，拉着我向前走去。你看现在，我就可以轻轻照着子爵的喉节一划拉，瞬间让他血流当场，再无翻身可能。实际上，经过千万次的练习和实践，作为职业雇佣兵的我根本不用看他的脸，仅仅凭触觉就能刮掉他的整张脸皮，让他活活疼死。撕烂这个男人的脸！我激动地想，下手吧下手吧，杰，摆脱这个噩梦，报复他吧凌虐他吧，就如同报复他一直对你的狠毒。

并不是我这人畏首畏尾，而是现在当下，我脑袋里咕咚咕咚冒着热气，比脸盆里的热水都烫得多，我现在真心觉得也许刀枪才是主角，人类只是听凭武器摆布的玩偶。

我只是巧妙而灵活地为他修面，我站在他身体外面的一侧，弯腰，看仔细，兢兢业业，手指碰到他的皮肤，而紧张不已。他坐在那里，腿随意伸直，我的腿碰到他，是扎实的硬感，我不动，就是不退，撑住自己的场面，表现出我的镇定。

他轻轻地踢我的腿，突然笑道：“你这个好人，其实我俩都是受害者，我被抢走了新娘，我的新娘又抢了你的新郎。真是个滑稽的错误啊。”

我咬住自己嘴唇，对自己说：“嘿，不用理会他，你还不知道他又多会伪装吗？他只是别有目的才开口说这些话。”我心中突然升起了对子爵的一丝怜悯，因为他通过打击我这样的失败者得到心灵的慰藉。

我说：“你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爱。”

刚才他还带有笑意，笑得那么爽朗，他湛蓝色的眼睛是那么温暖和煦，就仿佛在他这种贵族眼里，生活就像五月的花儿那样美好，花团锦簇，色彩缤纷。我想刚才他大概是在真笑，因为我的话音刚一落，立刻，他似笑非笑。这很难向别人描述，你可以试着想象一下，一种温柔爽朗的笑，突然之间冰封不动了，像夜色里的一声长长叹息，陡然刹车。他的目光阴沉又燃烧着怒火，流露出他心底的恶意。但过了一阵，那笑容又恢复了温柔的生气，那是顽强的生命力，贵族特有的傲慢性，它不管外面发生了什么，总是有恃无恐地在子爵的血液里奔流不息。当这种顽强与傲慢一旦恢复，子爵的笑刹那解冻了，又显现出来，但又带有微妙的浑浊，仿佛结冰的深水在解冻时一样浑浊。子爵的笑就属于这种。这个虚伪的男人。

实际上，他的笑，给我带来痛苦，拉长无限的痛苦。出言讽刺强者，这是我的天性，经常的我不免因此而干出一系列的傻事，所以这种事情也不值得吹嘘。

“我留在这里，纯粹是因为你挟持了海伦和查克他们，我一刻也没有忘记过你对我的污言秽语，和各种不堪入耳的指责诬陷。所以，子爵大人，你就省省吧，我不付钱看你的表演，更不会投票选举你当议长。”

“你非要一切都拧着听，一切都拧着干吗？那时候，那些晚上，我以为你是和他们一伙陷害我的。你为那两个人感到这么深的痛苦是不值得的。我只想告诉你这点。”

前所未有，他突然关心起我这颗棋子来，他居然建议我不用为过去感到痛苦，我生气地想，我爱的人的的确确走了，把我独自一人留下，想起来真令人同情！居然需要他来同情我！我死死地咬住嘴唇，连咬破皮都不感到痛。

“如果你不着急的话，我请彼得先生来为您修面吧。我不奉陪了。”我愣愣甩下剃刀，甩进面盆里，辛苦强撑住那一口气的尊严，一丝体面！对，就是体面，这才是我对“体面”二字最大最切身入骨的诠释。

窗户外的榕树投下一片摇曳的阴影，树梢晃动，阳光正好，外界的安宁却反衬出我内心是如此的激荡与愤恨。为什么我被这个男人牵制，威胁，和侵犯，我却不能做任何反抗，这种阶级等级的对抗到底要持续到何时？

“你这是说假话吗？你这样就不叫做虚伪？”他安安静静地问。

玻璃窗里的反光映照出我冰封的脸色，我的脸色难看的要死，我冲他喊：“你以为我愿意发生那样的事吗？你以为我不想回到他身边吗？你以为我就必须真心祝福他们幸福吗？你有什么好痛苦的，你有这么多人陪着你，可是我呢？我只是个一无所有的傻瓜，我只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