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P 血伊甸

那张名片转头就被卫寻弄丢了。

揍完王海强之后一群年轻人异常兴奋,勾肩搭背挥舞着膀子要去路边大排档续摊,十**的男女孩胃容量大得惊人,烤串冰啤一摞摞上。卫寻平时不怎么喝酒,被灌下半杯啤酒沫就脑袋发晕困得要命,眼睛一不小心闭上,再醒过来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了。

下铺的李时真还在四仰八叉地呼呼大睡,他受不了身上腻了一晚上的难闻味道,紧皱眉头从床上爬下来去浴室冲澡,出来往洗衣机里塞衣服时顺手掏了掏口袋,空的。

他一顿,刚睡醒的混沌脑子想不起来自己要找什么,但是肯定有什么丢了。

他像条游魂在狭窄且堆满东西的寝室里飘了一圈,没看见任何能打通记忆关窍的东西,正扒着床沿打算看看床底,耳边就响起一道有气无力的声音:“找找,你找什么呢?”

卫寻吓了一跳,脑袋差点撞上床板。

找找是他们宿舍给卫寻起的绰号,因为卫寻总是在出门前找不到东西,手机钱包学生证能丢的东西他都丢过,大家也不是多有条理的人,每回被问到都挠头说没看见你再找找呗,加上卫寻名字刚好也有这个意思,这个绰号就这么定了下来。

李时真坐起来一脸困意:“又丢东西了?”

卫寻还保持着蹲在地上的姿势,惊疑不定地盯着他,“你是醒了还是梦游?”

“我灵魂出窍行了吧。”李时真翻了个白眼,下一秒又倒下去,一副誓要同床铺抵死缠绵的架势。

被打了个岔更记不起来遗失什么,卫寻也懒得再找,捧着空瘪肚皮出门觅食,路上还被宿舍阿姨投喂了小饼干。说起来也多亏平时卫寻爱和阿姨撒娇,总把阿姨哄得晕头转向,毕业这个暑假他和李时真于是被特赦,没有立即搬出去也没有被赶,只说新生入住之前搬完就行。

卫寻在海市电影学院学导演,半月前刚刚毕业,打算和学编导的舍友李时真搭伙拍部片,也算是给漫长的学生时代一个好看结尾。但目前看来这项目已成危楼,王海强一撤资就要塌。他拧眉反思自己是否太过冲动,再三叩问内心得出结论——

这孙子还是欠揍。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下一秒的事也留给下一秒吧。他捋一把半干的头发,在最后几级楼梯上一跨而下,从宿舍楼跟下一秒就要饿死似的跑出去。

假期留在学校的学生也不少,走出校门路上都是拍平时作品的师弟妹,讲究的架台机器随意的点开手机摄影头就能拍,见到卫寻都热情打招呼。卫寻在校内算小有名气,一是因为这张脸,二是因为他老师方成源,三是有奖傍身。大三那年他拿奖学金拍了个半小时的文艺短片,没想到在国际上反响很好,还一举拿下一个含金量极高的大奖。那之后每个人见他都说他要乘风而起了。

他这时不关心是谁要乘什么起到哪去,只关心自己能不能在学校东门最火的牛肉面店抢到一张板凳,远远瞥见坐在门口的人起身要走,正想冲过去抢占先机,口袋里的手机就嗡嗡振动起来。掏出来一看,是老师方成源。

他猛地停下脚步,站在路边犹豫一阵才清了清嗓子接起来,“早上好啊老师。”

“卫寻。”方成源态度温和,说的话却是在兴师问罪,“昨天又闯什么祸了?”

卫寻侧身让过行人,不自觉低头摸了摸鼻子,即使方成源不在现场也自觉罚站贴到墙边,在心里仔细措辞,“老师……”

“这片你是不打算拍了?”

方成源语气并不严厉,却还是让卫寻立即低眉垂眼,手机听筒紧贴在耳边到发烫都不知道如何回话。对方于他不仅有知遇之恩,平日和师娘两个人待他说是视如己出也不为过,卫寻最怕令他们伤心失望。

“开机之后演员、场地、机器,所有这些东西都在烧钱,你今天不开工,好,明天也不准备开工了?还是干脆不拍了?”方成源平时纵容他纵容得紧,极少说重话,“这件事你打算怎么解决?”

卫寻抿了抿唇,“我会去找王总道歉,如果实在不行我会再去拉投资,抱歉老师……”

“别跟我道歉,你的电影你自己有主意就行。”方成源打断他,“卫寻,没有人靠意气生活。以后很多事靠你自己处理,更何况你要做导演这一行,工作的时候现场少则几十人多则几百人都等你指令,这不是权力而是责任。老师不能时时在你身边敲打你,你也长大了,该明白该接受的道理总该一条条咽下去、一条条消化。”

“……我明白,谢谢老师。”卫寻低声道。

听筒那边响起师娘小而含糊的声音,听不清内容,应该和电话隔了些距离,方成源被她一念就连连投降道“好好好不说了”,想必是在给卫寻解围。

“行了,起床没有?”方成源话锋一转,语气轻松起来,“晚上过来我这边,带你去吃饭。”

方成源常带他去一些社交场合,有同行攒的局,也有和电影完全不相干的商务晚宴,以方的资历,会出席的活动规格定然低不到哪里去,加上他也已经六十有五,年纪上去之后更愿意在家养花逗鸟,如今为了卫寻偶尔出来走动,已经是摆在明面上的用心栽培、处处提携。

卫寻这次惹了祸,自知该在老师面前夹紧尾巴,整个人拘在合身的塔士多礼服里扮演一只漂亮花瓶。

到地方后他才发现这是个生日宴,看起来并不奢华铺张,传统中式风格浓重,铺设大红地毯搭配雅致屏风,门口还摆了个巨大寿桃。随着老师到迎客台递上礼物,卫寻偶然抬眼,瞥见接待的年轻女士指间戴的似乎是血伊甸,一颗在海市拍卖行以天价被匿名拍走的天然红钻,坊间传言说是港城人手笔,背后附几则豪门桃色轶事,卫寻虽然不怎么感兴趣,此时疑似遇见正主也不由得暗暗精神一振。

可惜整晚也就这一件无人分享的趣事,其他时候他跟着老师满场向这总那总问好陪笑,灵魂早已出窍,压根不记得眼前这位黄总是姓赵还是姓李,剩一副躯壳凭机械指令行动。方成源早看出他心不在焉,拘了他大半小时还是放他自由活动了。

“注意点。”他拍拍卫寻的肩膀。

“放心吧老师,我就去个洗手间。”卫寻等老师落座之后才走开,几乎压不住轻快脚步。

仅仅出于观赏的**,他其实挺想再看一眼血伊甸,那道浓郁的红像圣血浓缩,漂亮得令人挪不开眼。只不过总盯着有主的宝石太过失礼,况且那位女士也已经不在原地。他目光在场内绕了一圈,有几个男男女女似是误读出不同信号,见他落单,蠢蠢欲动要往这边走过来。他敛眉,赶紧转身从门口拐了出去。

结果在弯弯绕绕的走廊里迷了路。

卫寻第三次经过一个名叫翠竹的雅间的时候忍不住怀疑自己是不是遭遇了鬼打墙,这老牌酒楼各种标识含蓄得吓人,幸而路过的服务员给他指路,告诉他洗手间在走廊最底。

卫寻照着对方给的方向走,厚重地毯吸净足音,闲话却是毫无遮挡,就这么带着混响落进他耳里。

“哎,你看见方成源带的那个了吗?”

“看见了,长得不错啊,是娱乐圈新人吗?你说咱们能不能弄来玩玩?”

“难说,你没看见方成源盯他盯得有多紧?没想到一把年纪还玩得这么开,真是老当益壮……”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嘛……那脸那身段,啧啧,大导演的眼光就是毒,难道你不想……”

不要意气用事卫寻。

拐角处,卫寻捏起拳头停顿几秒,趁还未后悔,正打算当作什么都没听见扭头走开,不料身后不远处站了个人,一转身差点没把他吓出个好歹,整个人猛地顿住。

“一天不见,成熟不少啊。”

那人倚在墙边轻笑打趣他,衬衫领口解开两颗纽扣,袖子也挽起一点,跟其他宾客比起来姿态轻松得不像来赴宴更像回家。

陈应骁。

卫寻这时才乍然想起,自己弄丢的东西是这个人的名片。

厕所里的人似乎听到外面的动静,匆匆走出来,一胖一瘦肾虚脸,只睨了卫寻一眼就往陈应骁迎过去,点头哈腰谄媚笑道,“陈总,这么巧,今天令尊大寿……”

陈应骁眼睛都懒得转一下,依然看着卫寻。

卫寻也没看那两个人,只觉得对比确实是件残忍的事,当然陈应骁不需要这些臭鱼烂虾作衬也是个赏心悦目的人,宽肩窄腰腿长,面容是硬朗的英俊。即使卫寻作为导演已经见识过各式各样的俊男靓女,也不得不承认陈应骁外表确实无可挑剔。

并且是闪着金光的无可挑剔。

刚刚听见“令尊大寿”,卫寻才把这一整晚有意无意间听闻的闲言碎语和本人对上号:港城富豪金毅雄义子、日升集团新上任总裁,原来就是眼前这人。

那两人见陈应骁根本不搭理他们,回头隐秘地再觑一眼卫寻,灰溜溜地走了。

卫寻看着他,抿了抿唇道:“……谢谢。”

“客气了。”陈应骁站直,还要说什么,就被身后一道唤他“应骁”的女声打断。

身影未现,一只白皙细嫩的手先伸出来,头顶射灯下血光一闪,陈应骁的臂弯已经被挽住。卫寻目光在她手上的血伊甸停留了一秒才抬眼,她笑着对卫寻点点头,同陈应骁站在一起男帅女美的,看上去倒是登对。

她掩嘴在陈应骁耳边说了些什么,陈应骁只来得及对卫寻留下一句“再联络”就匆匆离开。卫寻下意识迈出一步,想说我把你名片弄丢了还怎么再联络,转念一想对方大概也只是扔下句客套话,当真了才是拎不清。

他在原地站了一会,还是回头往反方向进了洗手间。

回到宴会厅的时候所有人都已经落座,卫寻走到老师身边,正要坐下就被方成源又拎了起来,门口传来一阵骚动,夹杂几声招呼人的吆喝,全场宾客也纷纷站起身。

卫寻循声望去,一个头发花白、浑身富态的老人坐在轮椅上,被陈应骁慢慢推进大堂,想必便是金毅雄了。跟在他们身后进场的金家人个个珠光宝气,可惜也个个钝极,眉眼神情透着骨缝里滋出来的窝囊懒劲。

怪不得连推轮椅都轮到义子。

金毅雄只简单感谢宾客到场就进了包厢,保镖把妄想借此机会攀高结贵的各路来宾尽数挡在门外,只说稍后金先生会出来切蛋糕,请诸位耐心等待,不要扰了金先生同家人吃饭。

卫寻吃过饭后就开始无所事事,方成源席间遇见几十年未见的故人,两人拉手拍背聊得兴起,卫寻被晾在一旁近半个小时,骨头都坐涨了,于是悄悄离席打算溜出去透口气。

这次他提前问过服务员,得知从南边的门出去还有一个露天小花园,便扯扯颈间发紧的领结往那边走,路上经过金家人的包厢,门口那两个近两米高的黑西装保镖还在一丝不苟做门神,有个戴金丝眼镜的男人从包厢里出来问他们:陈应骁去哪里了?

卫寻顺着标识摸索好一会才找见地方,几乎是急迫地推开一扇落地玻璃门,跨出一步用力深吸一口气。这种社交场合抽了他真空,停留太久肺都要炸开,这时总算闻到新鲜空气,体内才退潮一般细细密密地消泡。

懒意上涌之际,耳边突然响起一道金属摩擦的细微动静。

他吓得一激灵,立即扭头去看,昏暗花丛里竟坐了个人。

他身后的走廊两个传菜员遇上,一个问另一个:有没有见到陈总?

卫寻视线里、正坐在花园角落的陈应骁朝他竖起食指,轻挑起眉尾做了个“嘘”的手势。

他反手把身后的落地门关上。

陈应骁便对他笑了笑,似乎是对他听话的奖赏。

奇怪,陈应骁看起来不像是这么爱笑的人,但每次见他都在笑。卫寻顿了顿,朝他走过去,近了才发现他是坐在一个藤编秋千上,位置空出半边。四周也再没有坐的地方,他犹豫一瞬还是坐了下来,与此同时秋千一晃,是陈应骁往旁边挪了挪。

卫寻当即感到后悔想要起身,就听见对方说:“身上酒味重,怕熏到你。”

卫寻揪着承重麻绳的手慢慢松劲,“……没有。”

陈应骁手里把玩一个打火机,看起来是银质的,应该有些年头了,指腹摩挲间泛出温润的光。“吃饱了吗?”他双腿交叠神态放松,话语甚至黏连些鼻音,关切地问。卫寻总觉得对方把自己当低龄儿童,心下有些无言,“嗯,你呢?”

陈应骁被他的反问逗笑,想了想,诚实道:“被灌饱了。”

卫寻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应该如何接话,生怕一不小心就触及豪门密辛,好半晌才回得一句:“……这样很伤胃。”

陈应骁从善如流、煞有介事地点头:“你说得很对,以后少喝。”

卫寻几乎确认对方态度同招猫逗狗无异,拇指指腹搓了搓掌心,搓掉那丝缥缈痒意,“里面的人在到处找你。”

“没事。”陈应骁垂下眼睛,目光落在手里的火机上,“不要紧。”

一时间没有人再说话。

卫寻开始感到不自在,陈应骁不在他常打交道以及擅长应对的那类人里,是一道严重超纲的题,令他看一眼就头晕目眩萌生退意。他正打算放弃作答交卷离场,陈应骁开口了。

“今晚过得如何,好玩吗?”

卫寻觉得自己像皇帝身边总是冷汗涔涔的太监,怎么每个问题看似平平无奇却都经不起深思,他对着这几个字斟酌再三,还是客气道:“……谢谢,挺好的。”

他没有去看陈应骁,直觉这人一定又在笑。

到底有什么好笑的。他莫名有些恼羞成怒。

“金先生生日,有愿要许的总是另有其人。”陈应骁看他侧脸,“你呢?”

卫寻一愣,然后皱起眉头。

“你的愿望会是什么,血伊甸……?”

卫寻没想到自己电光石火的一瞥也会被对方捕捉,又或者这只是一概而论、心血来潮的羞辱,无论如何都让他心底薄怒,却不是促使他捏紧拳头的那种情绪,而是一丝丝抽走心气,令人失去**驳斥的不悦。

回过脸,陈应骁好整以暇对上他视线,黑眸浸润着薄薄一层酒意,“如果是你想要……”

“那你呢?”卫寻打断他。

他缓缓俯过身,像一只谨慎的猫科动物凑近陈应骁,若有似无的红酒涩味夹杂身体温度如同波浪朝他侵袭而来。他没有退缩,近到两人鼻尖仅剩一掌距离才停住,刻意压抑着呼吸,仿佛恋恋不舍,害怕呵出的湿热气体会平白凝出一面毛玻璃来模糊视线:

“陈应骁,你也想睡我吧?”

陈应骁没有动作,看似无动于衷地望着他。

“我不想要伊甸,”卫寻朝他笑了笑,“我只要我的夏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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