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天晚上，趁着舍友返校前，黄昭抓紧时间冲了个澡。
洗净的长发还未擦干，宿舍的镜子蒙着一层雾气。
她随手将镜子上凝结的雾气擦去，露出了一张普通的脸——脸上缺少配合起承转合的棱角，眼型细长却下垂，因为长期佩戴眼镜，眼神有些呆滞，鼻头圆钝，嘴唇虽小，但唇形却反常精致到得带了些莫名的刻薄。一张充满矛盾的脸，既缺乏少女的娇憨，也不足熟女的韵味。
这就是她的十六岁，普通到淹没在人海里的十六岁。
黄昭第一次认真地打量起镜子中的自己。
她将湿漉漉的长发拨到脖颈两侧，摘掉眼镜，挺起胸膛。在模糊的视野中，五官上的瑕疵都被巧妙淡化，一瞬间，她感觉自己也被光晕镀上了层花季少女的清丽。
踌躇了一整天，她还是没勇气给他发信息。
*
周一早上，黄昭见到了右脚被紧紧缠上纱布的谢临川。他拄着拐杖，旁边站着一个背着双肩包的女孩，女孩的右手提着谢临川的书包，左手则是很自然地帮他打理校服上隆起的领子。
两人在七班门前说笑，黄昭穿过来往的人流，看见谢临川对女孩弯起了笑眼，眼中闪着粼粼的碎光。
女孩虽背对着黄昭，看不见表情，但她显然被谢临川逗乐，白色羽绒服帽子上的绒毛随着她身躯的起伏颤动着。
女孩被包裹在了冬天的暖阳和谢临川温柔的眼神中。
黄昭敏锐地察觉到，眼前的两人已经认识很久了，并且他们似乎住得很近，今天是她送他来学校的。
最近谢毅到隔壁市出差学习，这一周他们都会一起上下学。
心里沉甸甸的，手里也沉甸甸的，她低头回神才注意到，自己怀里正抱着八班的语文作业。
她慢慢地朝七班的方向走去，七班的最尽头是教师办公室。
经过谢临川面前时，一阵熟悉的附着在他衣物上的香气扬起，黄昭低着头屏住呼吸，想快步走开，不被香气扰得心烦意乱。
“嘿，黄昭。”他早上的声音带着明显的鼻音，呼唤她名字的时候有种莫名的缱绻，“早。”
听见少年的声音，她建起的防线全面崩塌。他的香气顺势侵入了她的每一个毛孔，把她铺天盖地笼罩在他的气息之下。
黄昭被迫抬头对上他真挚的目光，“早。”
明明是冬天，手心却出了汗。
“作业重不重，要不要我帮你？”乐于助人的少年像往常一样笑着注视她。
有时候黄昭抱着作业路过八班，谢临川如果顺便去办公室找谢毅，就会很大方地帮黄昭把作业带过去。不过这并非是对她一个人的特权，有一次黄昭从办公室离开穿过走廊，刚好看见他满头大汗地抱了厚厚的一摞数学作业。
只要他能，他愿意倾力帮助每一个人。
黄昭的心里既酸涩又愉悦。
黄昭还未开口拒绝，谢临川身边的女孩突然扑哧笑出了声，“小临子，你也不看看你现在的状态……”
她这才打量起女孩，女孩扎着高高的马尾，穿着阳光下发着光的白色羽绒服，两颊鼓鼓粉粉的，皮肤很光滑，长着一双标准的杏眼。明明长相甜美稚气，但细看她的神情，却带着一股超越年龄的沉稳可靠。
她揶揄着谢临川。
“自己站都站不稳，还想着乐于助人呢。”
谢临川既自在又愉悦，显然她的插科打诨对他很受用，“是。”
他后知后觉地介绍道，“黄昭，这是一班的江允。小允子，这是八班的黄昭。”
小允子，好亲昵的称呼。
“黄昭你好，我是江允，江水的江，允诺的允。”
江允笑着和她打招呼。
黄昭很震惊，江允的名字她怎么可能不知道，从入学到现在，一直霸榜年段第一，从名字来看，她一直以为对方是个男生，毕竟大家平时称呼她都是一口一个“江神”。
“你好，我是黄昭。”
江允捕捉到了黄昭眼中闪过的一丝惊讶。
“哈哈哈，大家都觉得我的名字很像男生，但是我可是实打实的女孩子。”
谢临川像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赶紧补充道：
“黄昭，我记得你的文科不是一直没找到学习方法吗？小允子可是各科全部拉满的多边形战士，从小到大的学神。”说罢，朝黄昭狡黠一笑。
江允深谙谢临川相亲式的“拉皮条”性格，这种“被介绍”显然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我们可以加个微信好友，你在学习上如果有什么问题都可以问我，不过就学习方法而言，每个人的学习情况不同，仅供参考哦。”说到学习，江允的语调沉着了下来。
“好，谢谢你。”
黄昭很难描述自己现在的心情，像是一滴油被拉着掉进了水里，努力挣扎，想与水融在一起。
她望着眼前的少男少女，又感慨两人实在般配。
“那你先去上课吧，我中午找你吃饭。”
谢临川点点头，心满意足地接过江允递给他的书包，走回了教室。
一中高一教学楼教室的排布是一班到五班一层，六班到十班一层，以此类推到二十班。六班和一班的旁边是办公室，所以江允回一班与黄昭去办公室实际上有段路线是重合的。
两人离开七班后，并肩走在一起，江允帮黄昭抱了一部分的作业。
“我看你有些眼熟，周六篮球赛的时候你是不是坐我隔壁呀？”
黄昭没想到她不仅智商高，待人接物时居然也如此敏感，两人当时只是匆匆一面，她竟然记住自己了。
“是，我当时也去看了，坐的第三排，你也是吗？”
“嗯。”江允点点头，随口说道，“本来那天想在家里刷题，小临子，哦，就是谢临川，硬要拉着我去看他比赛，我就过去了，还给他拍了好多照片，当时看见他摔倒，我吓了一跳。”
江允比黄昭略微高一点点，黄昭转头看她的时候，正好看见她脖颈的一片雪白和微微上扬的嘴角。
“好巧。”
黄昭看见她恰好扭过头来对着她微笑。
*
为了能争分夺秒地刷题，黄昭一般午休也不回宿舍。
她咬着笔头正在思考一道物理压轴题的解法时，被她偷偷带到班级的手机突然震动了一下。好在无人在意那一声短促的震动声。
黄昭小心翼翼地打开手机，居然是谢临川给她发来了信息。
她的心猛地跳动了一下，连忙打开微信。
River's Notebook：黄昭，这是小允的微信名片[憨笑]。
不知他是手误少打了一个“子”，还是故意的，“小允”比“小允子”更显亲密，黄昭的心凉了半截。强行平复完心情，她打开谢临川发过来的微信名片，江允的头像是一个男生侧脸的速写线稿，微信名是简单的一个字——诺。
黄昭的指尖停顿了半秒，接着勾选了添加好友，在验证框上打上：江允你好，我是黄昭。
接着五味杂陈地回复谢临川：
日召日召：谢谢，我添加她了。
她赌气地把手机熄灭，一分钟后又如梦初醒地打开微信，给他发了一个兔子表情包后彻底将手机关机。
直到上完晚自习，疲倦地回到宿舍之后，黄昭才重新将手机开机。
她不是不想知道谢临川是否有回复自己信息，只是一想到他和江允之间那相识多年积攒下的旁若无人的亲密，她就觉得心里憋得慌。
再想到年段大榜上被悬挂在最高处的“江允”，心情更是低落到谷底。黄昭的名次是两百多名，离一百五十多名的谢临川尚且有六七十名的差距，何况是把她远远甩在身后的江允。
软糯清甜的外表颇具欺骗性，黄昭无论如何都无法把她与大家口中那个“杀伐果断”“高智沉静”的“江神”联系在一起。
不过一个年段本来就有上千人，江允平时又相当低调，学校活动极少参加，加之名字的中性化，大家误解她的性别倒也显得合情合理。
手机开机后，首先弹出来的是江允的消息，江允一个小时前通过了她的好友申请，并给她发了一个文件名为“语文必背素材（最终版）”的文件。
诺：黄昭，我和小临子回去的路上，他和我说你写语文作文一直不得要领，其实我原先和你一样，老是感觉语文作文的主题特别广，怎么准备也不够。直到我有一次将近十年各大省市的高考、期末考和联考等重要考试的作文命题总结之后，意外发现其实这些作文主题的内核都是相似的，无外乎是一些人类宏大的话题或与当下民生关切的社会议题，这些主题在一定程度上是可以被高中生所理解与讨论的。我给你的作文学习建议是，试着将那些看似“无穷”的话题变得“有穷”，然后按照类别整理出相应的素材，并强迫自己每次写作都运用上自己素材库中的表达与案例，长此以往，写出一篇较为整齐优质的作文并不困难。另外，像小临子这种天赋型选手的作文要少看，这种文风并不适合我们这种文笔一般的学生当成应试作文学习。
诺：这个文件是我自己之前整理的素材，仅供你参考，还是那句话，你要按照自己的学习方式与习惯整理出自己个性化的素材库。
诺：还有，作文一定要勇敢地写，千万不要畏难！希望这些小小的建议对你有帮助。[机智]
黄昭隔着江允这一行行的文字，好像窥见了那个在考场上沉着冷静、以笔为矢的“江神”。明明今天刚刚认识，她为何会如此慷慨地将自己的学习方法和盘托出？
是因为谢临川的缘故？可是黄昭与他之间也不过数面之缘。
年级第一的“慷慨”让黄昭感到了降维打击，她为之前臆想江允与谢临川之间的“暧昧”而羞愧。人家对她如此真挚诚恳，她却满脑子都是自己的“儿女私情”。
一瞬间，她涌现出了一股祝福他们的情绪。
两个真诚的人真的很般配。
日召日召：谢谢你小允，你的建议对我很有帮助。
她小心翼翼地学着谢临川对江允的称呼贴近她，想着如果江允感到不适就马上撤回。
江允的聊天页面上显示着“对方正在输入……”，却迟迟不见她发来消息。
过了会儿，黄昭才收到她的回复：
诺：不客气！小昭。[让我看看]
关掉江允的聊天框后，黄昭紧张地打开了谢临川的聊天界面，谢临川这次不同寻常地给她发了许多条信息，虽然其中大部分围绕着“江允”：
River's Notebook：我和小允回家的时候和她聊了你的作文。
River's Notebook：她说你的根源是你写作文的时候想得太多了，这也想写，那也想写，所以到最后才不知道该写什么。
River's Notebook：她说她后面会给你发一个她自己整理的文件。
River's Notebook：你到时可以参考一下。
River's Notebook：你学习有任何问题都可以问她，小允的学习在我们那儿从小到大出了名的好！
小允小允，全都是江允。
黄昭莫名有些烦躁，与江允逻辑清晰的成段信息不同，谢临川喜欢碎碎念式地发讯息。
她无意识地盯着谢临川的这些白色长条，感觉这些信息长条都变成了张大翅膀、耀武扬威地飞舞在她眼前的大扑棱蛾子。
谢临川像个炫耀珍贵玩具的小孩一样炫耀着江允。
黄昭果断打断他的“施法”，强硬地将话题转向：
日召日召：好的，小允和我说了我的问题，一语点醒梦中人。
日召日召：对了，你的腿怎么样了？
很难得的是，谢临川居然秒回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