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
酒足饭饱,午休小憩,沈昭伸着懒腰,在院内随意铺上被褥的地上醒来,望着比正午时分更柔和些的阳光,温暖而不刺目,真好呀,如果日日皆是暖阳便更好了。
“走!小黄,上街,算命!”
说干便干,沈昭便是这样的。
沈昭掏出一根来的路上顺路捡的竹竿,足足比她高出两个脑袋。
再掏出一块白麻布,看着不太阳间。
最后掏出一套刚刚从陆嗣那顺的纸墨笔砚,各色俱全。
沈昭大手一挥写下“无相卦摊”四个黑字,自我欣赏一番后,又在旁边题了一首诗。
“寻人探物合八字,做事行路问凶吉。不看银钱只看缘,你我有缘再给钱。”
沈昭黑纱蒙眼,束道士冠,以竹竿为杖,牵着小黄引路,摇头晃脑,念着自己的佳作,甚是满意。
妙哉,妙哉。
但是纯黑白太不吉利了,沈昭认真思考后,将小黄的狗爪子印上红墨为这块白麻布盖了个章。
完美,完美。
她要做名声响彻靖安的盲眼小先生。
“老郭,是好诗吧!”
“好!好!太好了!”作为全屋文化水平最低的郭正,真诚赞美。
无傀抽了抽嘴角,谢天嘴角带笑。小妮子倒是知道该从哪找认可。
其实小妮子在文学上面是有造诣的,毕竟她识字后的启蒙书,睡前的故事书,晒太阳看的闲书,每本都是天下文人所求之孤本,是民间学堂不可能出现的东西,是皇家用作培养帝王的,是林氏当年欲全部销毁的。
如今写诗的风格,倒是,别出心裁,返璞归真。
“师傅,鬼叔,老郭,徒儿要去闯荡江湖咯~”
沈昭用画本子里的话逗着大家,给这个年龄颇大的院子,增添几份活力。
一盲人,一竹竿,一黄狗,潇洒离去。
他们走远后,无傀问谢天。
“六个,跟去了两个,要管吗?”
“不用,没有恶意。”
“小姐的卦摊,要帮吗?”
“无需帮,她可比江湖凶险,帮江湖?那是没必要了。”难得的,谢天也开开玩笑。
“老鬼,你说混江湖究竟有什么意思。”难得的,谢天主动说话。
“我们十几岁的时候还不如小姐呢。”
屋内一股子木屋的霉味,死气沉沉,好似两个沧桑得快入土的老人临终互诉衷肠,实则两个人加起来的年龄也没有到一百岁。
“是啊,我们十几岁的时候对江湖是发自内心的期待,她不一样。”
谢天和无傀好像在说同一件事,又好像在各聊各的。
从小院走到让郭正提前为她租好的小摊,走了一刻钟,竹竿轻点着青石板路,耳中听着街市渐起的喧闹,鼻尖嗅到炊饼与泥土混杂的气息,沈昭边走边盘算。
去年灭门时,虽从家中带出来一些银票,一些银锭与碎银,但是银票与银锭源头太清晰了,用了,肯定是祸事不断。所以这一年多以来,也就靠那些碎银过活,在山上,可以自己种菜种药,倒是没什么花销。但是山下,只有药田才能种药,药田是陆氏特权,也就是说百姓都不能种药,只能去医馆买药。如今下山,买了个小宅子,置办了些东西,租了个卦摊,碎银所剩无几了。师傅的药,半月内,她必须拿到。郭正的案子,半月,大赦天下期限一过,没有自首的便仍然是逃犯,县衙前,她既将郭正推出,便必须管。虽然这些事,也许对于师傅来讲,只要他愿意以术为剑便唾手可得,或者鬼叔愿意出剑,也是亦然。只是这两者,无论哪一样现世,天下都将为之争抢,动荡便随之而来,天下动荡她倒是不是很在意,只是眼下的安宁便没了。
她种花种菜晒太阳遛狗的日子便不复存在了。
所以,找钱,找药,洗冤,都得她来。
毕竟,这个世界上,沈昭已经死了,就算,有人知道,谁能证明?
一场大火,尸骨无存,放火,是她的主意。
她也问过自己是否过于狠心,但是人死灯灭,如果死亡无法改变,何必在乎身后事。活着的人当好好活着,这才是最重要的。至于这个活下来的,不是她也可以,若死的是她,她也会愿意为活着的人更尽一份力。
租的小摊,在去往崖城唯一的寺庙——青山庙的必经之路上,这条路,沈昭愿意称之为神棍路。
一路全是同行,一路都在叫卖,一路都是瞎子,和半仙。
抢,抢的就是同行的生意。
沈昭刚坐下,正准备开始吟唱自己的佳句。
第一个顾客已在面前。
沈昭鼻子动了动,“江砚?”疑惑。
江砚带着江月,在摊前坐下。拿出一粒金豆子,放于摊前。
“小先生,许是身上银钱不够才被迫沦落摊贩,这枚金豆虽然不多,我也不是想就此偿还小先生的恩情,今日之恩,江某来日定报。”
沈昭蹙眉,思索,不解。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江砚不爱许诺,他是下了决心的,来回复沈昭那句后会有期。没想到沈昭好像完全没有放在心上。
“我刚刚在街上看到小先生,便跟了过来,小先生和......小黄狗,还算,显眼。”
沈昭点头,沈昭满意,显眼就好。
至于他说的那些什么报恩不报恩的。
“这金豆应当是江月小姐脚上那块金牌换的吧,你自许君子风骨,怎么用他人前尘耻辱之物来满足一己之念呢?”
江砚心中如落石入水,惊起波澜,再望向眼前少年,瞧着比他小上几岁,一副对什么事都不放在心上的模样,这等心思,什么来路。
“我自愿的,与哥哥无关,前尘往事既已发生,何必被从前的事困住,用来还先生今日救命之恩,就是它最好的用处。”
许是教坊司一年多的生活,让江月看了太多的人情冷暖,世事无常。对于家人的冤案,自己的不幸,她已经没有追求了,活着便好,在十四岁之前赶上大赦天下,或许,已经是她最大的幸运了,如果没赶上,也无妨,在教坊司一辈子,也是活着。
沈昭明白了她的想法,觉得还挺凑巧的,她们很像。
“江砚,你妹妹比你活得明白啊。看我招牌上写的什么,凭缘算卦,今日,我与她有缘,那我今日便送她一卦好了。”
话说快了,又忘了师傅的告诫,不要多管闲事,但也无妨,今日本也管了他们闲事。
三枚铜钱于沈昭手中掷于江月手掌中,沈昭以右手覆于江月双手之上,手掌交汇,铜钱上下跳跃,微微有些灼烧感。
沈昭喉咙处就像被什么东西哽住一般。咒,念不出来。
铜钱越来越烫,沈昭想抽手,抽不开,只觉得有什么东西,从江月的身上过渡到她的身上,源源不断的。
够了!够了!
“开!”
沈昭左手两指用力压于右手虎口处,虎口渗出丝丝血迹,浸于铜钱上。
终于,铜钱归于平静,掉在桌上。
沈昭双手已不自觉地握了拳,看着她用血滋养的铜钱,沉声道:“你想要命吗?”
江月面色更惨白了,望着手上被铜钱灼伤的痕迹,她又拉起沈昭的手,没有铜钱,没有灼烧感,双手交叠,冰凉浸骨,她不经意间在沈昭的手背写下“砚”字,她说道。
“小先生,我自愿的。”
沈昭脑中如乱麻一般,头痛欲裂,已有点不受控制。
她紧闭双目,眉头紧锁,痛苦挣扎。
毫无缘由地答了一句。
“那你们有没有人问过我愿不愿意!”
声音有些大,此话一出,别说旁人,沈昭自己也惊了。
师傅究竟有多少事瞒着她,究竟有多少关于她的事没有告诉她,当年沈府灭门,她本该身死,师傅逆天改命让她如今安然无恙,他说代价已偿。为了改她的命,保她的命,代价究竟是什么。
江砚突然想起,十年前那个秋天,也是九月初九,距离妹妹的三岁生辰还有七日,家中来了贵客。一个大官,和一个即将临盆的孕妇。父亲和他们在房内谈事,不许任何人靠近,他不知道说了什么。只知道,父亲考了十年的秀才,在那一年,秋闱,终于上榜。第二年开春,他有了进学堂读书的名额。交易的人是谁,交易的内容,究竟是什么。
“小先生,可以告诉我真相吗?”
真相?我也想知道啊。
“我若有朝一日知道了,一定如实相告。”沈昭强撑一口气回答。
江砚眼中晦暗不明。
沈昭最后和他说:“我从不挟恩图报,所以今日县衙之事,你无需放在心上。我帮你,只是我的选择,与你无关。或许过段时间,我早已抛之脑后,下次再见,或许我连你是谁都想不起来了,你切忌困于此。”
好长一段话,说得有些累,沈昭顿顿,继续逞强。
“至于江月之事,你无需烦忧,吉人自有天相,定当一生顺遂无虞。”
多管闲事,逞强,胡诌,算是齐全了。
江砚看着她的招牌名“无相卦摊”,眼如一滩死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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