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可大人依旧无动于衷,这伤透了安自无的心。
在这场单方面赌气的斗争中,安自无遍体鳞伤,而赵敏淑毫发无损。
孩子与大人的博弈,无异于以卵击石,胜者寥寥无几。
最后,安自无狼狈不堪地回来,像只流浪猫般,躲在阴暗处偷窥家猫的幸福,幻想他是那个被爱的对象,于虚妄中获得一触即破的甘甜。
日益膨胀的**愈发无法填补安自无逐渐不甘的心。
为什么被同一个母亲创造出来,他却偏偏是不被关注的那一个。
以世俗的尺度丈量,他明明足够优秀。
安自无妄图证明母亲曾经的错误选择,强行挤进他们原本其乐融融的生活。
他小心翼翼地讨好和接近母亲,毫不意外,他只得到了视而不见和冷眼相待。
在一次又一次的冷暴力中,安自无彻底绝望,于是他选择退出。
在喜气洋洋的大年夜,安自无远离热闹非凡的“家”,孤身一人在出租房饿着肚子。
安自无平铺直叙地讲完故事,失神地搅拌着剩下三只饺子的碗,不锈钢勺和陶瓷碗碰撞,发出不甘声响。
他抬眼,泪眼婆娑地望向祁令,后者轻拧着眉。
“所以……”祁令斟字酌句,总结陈辞,试图委婉:“所以他们对你不好。”
委婉失败:“很不好,太差了。”
安自无勾起嘴角,轻轻摇了摇头。
他在讲述那些不公和不甘时,自始至终都很冷静。
没有怨恨,没有怨怼,甚至没有感情。
像一个事不关己、冷静自持的局外人。
又像一个站在上帝视角,毫无温度的监控摄像头。
不过摄像头成了精,会用第三人称讲故事,尽管故事讲得很干涩,像念出一个不相干的人的生平简介。
安自无说:“不,姐姐,他们没有必要对其他人好。只要稀稀过得幸福,这就足够了。”
像个过度舍己为人的慷慨圣人。
安自稀很平静,如同真的不在意般放下一切。
——如果他没有怀疑,自己是否有资格吃到母亲亲手做的食物,并为此落泪的话。
祁令叹口气,拍了拍安自无的后背。
半晌,她眯眼看向安自无。
祁令看到的赵敏淑,和安自无口中的赵敏淑,有着矛盾割裂的形象,像是两个截然相反的人格。
矛盾,割裂。
这样的形容,同样适用于故事里和现实中,安自无对待母亲和弟弟的态度。
别说一碗水没端平了,安自无压根是没碗,没那只碗的使用权,还乐呵呵地说没事啊我不在意啊,弟弟有碗吃独食又怎样呢,没关系啊我用手捧着也挺好。
极度倾斜近乎垂直的天平之下,安自无竟然还能如此既往不咎宽宏大量。
其宽大心胸,和强大的自愈能力让祁令惊叹不已,又隐隐感到害怕。
这种拥有这种忍耐力的忍者,最后的结局不是神龟,就是黑化成为变态。
祁令相信安自无说的话,他没必要撒谎,但与此同时,她也同样相信自己的眼睛和判断。
按照安自无的说法,赵敏淑对自己的亲儿子都不闻不问,那么在祁令面前,她就更没有必要伪装——对赵敏淑来说,祁令只比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地位稍微高了那么一丢丢。尽管有过一面之缘,她甚至不知道祁令是安自无的同事。
伪装没有意义。
祁令忽然想起,安自无第二次收到板砖礼盒,一下没抱起来,榔头似的原地磕头,众人都在善意发笑,刚进门目睹这一幕的赵敏淑扶起被砸懵的安自无,“小乖”前“小乖”后地安慰他。
关心紧张不似作伪。
真要作伪那简直是奥斯卡影后。
“小乖”这个词唤回了祁令的记忆,也换回了她的羞耻心。
在赵家村,赵敏淑知道她名字前,一直叫她“小乖”。
祁令受不了这么肉麻的称呼,心里刺挠得不行,问赵敏淑是不是一直这么叫人。
赵敏淑没觉得有什么不妥,承认道:“对啊看,初次见面不知道名字的统一这么叫,不叫小乖,难不成叫狗蛋吧。”
祁令怔愣,下意识接道:“要不狗嗨吧,听着洋气些。”
初次见面。
不知道名字。
她是我母亲。
她只爱弟弟,对我冷眼相待。
这几个词幻灯片似的,在祁令脑子里不停闪,闪得她眼花,闪得她头皮发麻。
脑子里有一根弦猛地绷紧,心脏作死地把这根弦当蹦床,弹不动。
但偏偏是个倔驴,使劲往下压,微弱回弹后更加用力,疯叫喧闹又荡漾着,抄袭投币摇摇车的台词:“小朋友们,快来玩啊~”
“嘭——”
石破天惊一声响,倔驴闯大祸,那蹦床不负众望地塌了。
残骸满天飞,听不见的惊呼声中,一只石猴一跃而出,两臂高举过头顶作展示状,碎石在祁令脑海中拼出一个词:
蒙太奇谎言。
高端的猎人,往往以猎物姿态出现。
而高端的谎言,往往是由真话组成。
将真话拆解,颠倒语序,改变措辞,切换视角,从而重组出一个令听众观众无比信服,无可指摘的弥天大谎。
祁令头皮发麻,后背倏地出一层冷汗。
她努力从安自无的故事中跳出来,竭力不被带偏,僵硬地盯着安自无委屈巴拉的通红双眼。
脑子乱得很,冷汗一层层往外冒。
祁令被自己的脑洞吓得不轻,向来报忧不报喜的的第六感诈尸,蠢蠢欲动地发送信号:“表担心,你的霉运正在赶来的路上,请注意查收哦~~~”
祁令疲惫地揉揉太阳穴,忽然莫名其妙笑了一下,大胆开麦:“安自无,你说他们看不见你,是字面意思吗。”
虽说是疑问句,但祁令全程平铺直叙毫无波澜。
很笃定的陈述句。
向这个她猪蹄啃着啃着,就误入的癫了的世界致敬。
安自无扑哧一下笑出声,像一个恶作剧得逞的顽劣孩子般颓自高兴了一会儿,把碗里最后一只凉透的饺子塞进嘴里,嚼着含混道:“哎呀姐姐,你真的好聪明啊……”
语气里的遗憾和委屈太明显,像在指责祁令是个无情人,埋怨她为什么要点破电影主角幸福美满的一生,其实是他缩在狭窄无光的楼梯间做的一场梦。
安自无并没有正面回答,祁令心坠了坠。
他转过身,按下键盘的空格键,直播中的春晚并没有按照预期中停止,就像时间不会为谁暂停。
安自无耸耸肩,端起碗把汤一饮而尽,意犹未尽地舔舔嘴唇,轻轻放下。
他好像没吃饱,或者仍有些噎得慌,伸手拿瓶矿泉水拧开瓶盖,多此一举地哗啦啦往碗里倒半瓶水,表情空白地拧上瓶盖后握着鼠标,叉掉直播中的标签页。
浏览器还显示着某个界面,但祁令无暇顾及。
音响中的民族管弦交响乐在唢呐声起的瞬间戛然而止,祁令眼前的所有物体开始波纹式剧烈晃动。
祁令有半秒凝滞,转瞬便反应过来——
地震!
自习室在十几层,小震不用跑,大震跑不了,但垂死挣扎还是要意思一下的。
祁令又用半秒时间回忆看过的自以为用不上的地震小知识,结合自习室构造,确定最近的安全三角区。
她攥住安自无手腕,动作急切迅速,语气却不惊慌,有种天要亡我为了不让他掉面那我就稍微反抗一下的淡然,“走,去厕所。”
被抓住的人纹丝不动,表情很茫然,似是没反应过来,不明白为什么祁令去厕所还要他陪着。
他陪倒是可以陪,可可以是可以,就是不合适啊!
祁令用能捏碎苹果的握力拽安自无,后者痛得轻轻皱眉,祁令下意识松手。
震动仍在继续,安自无蓦地露出一个很淡的笑。
正欲说出口的话被堵住,祁令瞬间不着急了,重新坐到凳子上,头晕眼花,感觉下一秒就能被抖飞。
祁令看向安自无面前那只碗,几不可查地叹了口气。
——水面平静无波,没有半点震动一丝涟漪。
安自无未卜先知,用半碗水给祁令喂了颗定心丸,告诉她没有□□上的威胁。
精神上的凌迟早晚会来。
祁令知道前头有重头戏等着,没有一点儿劫后余生的喜悦。
正想跟安自无商量着,姐年纪大了受不了刺激,你能不能侃侃而谈娓娓道来。
谁知下一秒,安自无这个丧良心的大孝弟,毫不留情地给她扔了颗重磅炸弹——
“你猜得很对,姐姐,他们看不见我。”
他的声音很轻,像一抹不被在意的微风。
转瞬即逝。
“字面意义,物理意义……各种意义上的看不见。”
晃动愈发剧烈,却忽然在某一瞬间有短暂停止。
祁令心里咯噔一下,只来得及看清安自无的眼睛。
那眼神里的东西很复杂,不应该出现在本应无忧无虑的少年人瞳孔里。
“因为,在真实世界里……”
安自无弯起眼睛,盛满消逝的月光,露出一个笑,像释怀,也像认命。
他说出一段诡异的话,轻飘飘地。
“——安自无这个人,自始至终,都不存在啊。”
蒙太奇谎言定义参考:百度百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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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第 3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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