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不同于刚才见到的两只幼崽，也不同于人类对萨摩耶这一犬种的主流认证标准，眼前这只格外幼小，像偷摸溜出保温箱，在煤灰里滚了一圈的幼崽，白里透黑，黑中掺白。

小狗的叫声稚嫩而高昂，无形的声波凝聚成有实质力量的手掌，拉着刘晓莉和乔默山走向前去，抚慰等待他们已久的家人。

幼崽嗅到让她安心的气味，不再叫了，前爪撑着，努力仰起头，干净的黑眼睛温润地看着眼前的大人。

朝朝轻轻叫了一声，爪子向前够，粉色爪垫印在透明玻璃上，就像轻轻拍了拍未来妹妹的脑袋。

不知何故，看到这幅画面，刘晓莉忽然很想哭。

她捂住嘴，泪水一瞬间蓄满眼睛。

透过水光的重影，刘晓莉看到保温箱右下角的一串花体字，是犬舍独特设计的slogan。

“See you. See you again.”

“她属于返祖萨摩耶。”

老板似乎早就料到刘晓莉会有这种反应，话锋一转，前言不搭后语地说：“她出生那一刻，东方的天空洒满朝霞。”

那天，刘晓莉和乔默山返回家中，简单收拾了些必需品，趁天色还没黑，紧接着又回到See you犬舍，在员工休息室凑合一晚。

次日，他们快刀斩乱麻地在犬舍附近短租了一间小公寓，每天定时定点和取名为“思思”的小狗培养感情。

一个晴空万里的下午，乔默山拉开后车门，四个半月的思思兴冲冲跳上铺着防水垫的后排车座。

嘴筒子伸出开了一拳宽的车窗，乐呵呵和出生地的培育员们告别。

路程并不难捱，思思有爸爸妈妈陪伴。

他们回到家中，晚霞与天空久别重逢。

思思和朝朝毛色很像，总是窝在落地窗前的粉色毛绒垫中一起睡觉，仿佛是一对天生的姐妹。

思思六个多月时，朝朝被一只本地小土猫追着揍。

战斗力明显弱一截的小猫惨叫着跑到家门口，朝紧闭的房门颤声喊。

小野猫不明所以，它没有闻到附近有其他猫味，也不知道朝朝在向谁发送求救信号。

等待三秒，野猫见家猫败局已定，嚣张地挥起猫猫拳，在莫名其妙的“哒哒哒”声中照朝朝头打去。

离柔软干净的毛发大约只有0.01毫米，“当——”

灰煤球战车，启动！（这是刘晓莉在社交媒体上分享的视频监控录像的文案，私下里，她揉着思思笑呵呵的大脑袋，说我们才没有在煤灰里滚过，她明明是一只水墨画小狗）

朝朝熟练地往门侧一越，与此同时，白色漆木门下端挡板像整蛊玩具的盒子，弹射出一只甩着舌头的思思。

小野猫大惊失色。

朝朝在一旁傲娇舔爪。

我在等我的救兵，你在等谁？

又是一年除夕。

北欧的雪晃晃悠悠下了两天。

刘晓莉回到家中，穿过布置童趣的客厅，又确认一遍happybirthday彩色铝膜气球有没有歪，把照片墙上的几张家庭合照调换顺序，将定制的宠物蛋糕放到餐桌上。

最后过一遍所有细节，刘晓莉哼着歌，前往安德拉夫人家，找今天的小寿星，以及她的好朋狗们。

安德拉夫人家没有半只狗影，她正毫无所觉地打扫庭院。

刘晓莉额角一跳，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安德拉夫人家不足一百米外，思思正在和好哥哥Cookie，以及好姐姐Biscuit快乐地翻垃圾桶。

刘晓莉远远看到Cookie摇晃的屁股和异常兴奋的大尾巴时，三只狗狗刚刚靠自己的努力，刨出来过期被扔的超大袋全麦面包。

心中的不妙感攀至顶峰，刘晓莉加快步伐，来回叫三个大屁股狗狗的名字。

可他们什么都听不见了。

教育和食欲，在脑海中疯狂撕扯。

一边是主人千叮咛万嘱咐不能翻垃圾桶，和总是复习的路边的野花不要采的拒食训练，一边是飞流直下三千尺的口水，和刻在基因里，时时刻刻蠢蠢欲动的本能。

面包是过期的，香气依旧浓郁。

视网膜上的视锥细胞异常活跃，金黄色的面包，是黑白灰的世界里引人堕落的妖怪。

三只智商仅仅相当于人类四五岁孩童的狗狗，被色香俱全的宝藏迷得七荤八素不知今夕是何年。

名为约束的丝线紧绷，在刘晓莉嘶声裂肺的“No——”中轰然断裂。

面包的尸体在眨眼间消失不见，狗狗们争先恐后，吞得连渣都不剩。

原本它们或许是有可能忍住的，尽管那可能性微乎其微，大概只有0.05%。

但刘晓莉的阻止，将仅剩的可能性转瞬归为零——主人不让碰的，不用考虑，那就是好东西。

那天的小寿星没能吃成狗生中第一个生日蛋糕，碳水不耐受的三只狗狗集体化身喷射战士，禁水禁食，整整三天。

思思泪眼汪汪地仰头，呜咽着，看着蹲在餐桌上的朝朝高贵优雅，独享整个和她狗头一样大的狗头蛋糕。

思思记吃更记打，从此以后再也没扒拉过垃圾桶。

只是好可惜，面包是什么味道，她一点儿也没尝出来。

两岁时，新成员思思终于办理好所有证件和手续，第一次登上飞机。

思思昂首挺胸，走过过道收获无数抚摸和夸奖，开心得走不动道。

朝朝被陌生且毫无边界感的人类戏弄烦了，一巴掌糊向坐骑“飞天（正在登机，蓄力中）毛台”——思思的脑袋。

0.5秒，萨摩耶变萨摩不耶。

耷拉着头乖乖跟着爸爸妈妈走到座位。

别看小狗装得挺像，事实上只是低着头嘎嘎笑，尾巴摇得像触电的墩布拖把。

方块房屋数量繁多，像往世数不清的烦恼和忧愁，今生无穷尽的愉悦和幸福。

飞机攀升，一家四口家庭旅行的正式开启，好的坏的，统统挥手告别。

滋养包容万物而不是吞没生灵的绿色森林，波光粼粼的蓝色大海，荒无人烟的黄色沙漠，巍峨耸立的白色雪山，绮丽多姿的落日云霞。

家庭快乐瞬间脚踏实地从“1”起步，以从不停歇的理念或快或慢地逐次累积，增加的数位是七彩甜蜜的碎片，填补苍白而庞大的记忆空间。

时间是条轴，永远只位于其中一点，已往不谏，来者可追，向前向后都是长线，把握住的都是当下。

甜蜜会覆盖遗憾，思思会得到幸福的一生。

八岁那年，思思已经是一条见多识广的狗狗了。

刘晓莉将旅行碎片上传到社交媒体，收获了很多粉丝。就像每条生命诞生之时，都应得到很多无条件的爱意。

那年思思的社交媒体账号无故断更一个月。

后来关心她的粉丝们才得知，思思像往常无数次那样从沙发上跳下来，起跳姿势，落点位置，铺着地毯剃了脚毛，杜绝掉一切打滑的可能性，可思思还是骨折了。

和人一样，犬类上了年纪骨质疏松，不可避免。

狗对痛的忍耐力很强，思思不觉得痛，也不觉得瘸了条腿整天蹦跶对生活有诸多不便。

她只没头脑地注意到，这段时间朝朝似乎更喜欢和她一起玩了——在屋里跳跃奔跑发出的声音有些大，猫咪很烦，总是敲头——拜猫狗语言沟通障碍的福。

思思还发现，这段日子主人有些不高兴。他们总是情绪低落，这时候，自己就要将狗头放在主人膝盖上，抬起黑亮圆润的眼睛安静地看着他们，他们就会缓和许多。

刘晓莉和乔默山郁闷大半个月，看开了，管他呢，开心就好。

十岁，圣诞夜。

思思在雪地里打滚，酣畅淋漓。

Cookie和Biscuit早就玩累了，头对头，吐着舌头喘气。

薄雪从天而降，暖黄灯光下，上帝为即将放入礼盒的曲奇饼干最后撒上一层糖霜。

十一岁，思思成为小区中最长寿的狗狗，爸爸妈妈给她举行一场盛大的生日派对。

派对的最后，浑身散发沐浴**气的洁白小狗，准确无误地以此踩过公园唯二的水坑。

十三岁，夏秋长达三个月的时间中，思思闭着眼就能走完家到宠物医院的路，尽管她步履蹒跚。

朝朝生病了，她瘦了许多，思思隔着笼子呜呜叫，朝朝烦得不行，眯着眼看她，但没有打她。

细胞无时无刻不在衰老，但很幸运，思思一直很健康，她没有病痛。

十四岁，思思吃了两次蛋糕。

第一次在中国年的除夕，她的生日，独享一整只。

第二次在一个普通的夏日午后。

那个夏天她很嗜睡。

在海边睡着。伴着海浪和海风，被可恶的海鸥啄醒，这野鸟还抢走了妈妈的薯条。

在山谷睡着。风吹树稍像老天爷在磨牙，害得她馋得不行还找不到源头，很没素质地大叫。

在草地睡着。好烦，小狗崽子们怎么都这么吵，很想念朝朝，感谢她的包容和喜爱，感谢感谢。

最后，思思布置温馨的宠物医院睡着。

在此之前，她吃到了本年度第二只蛋糕，可喜可贺！

看外表，没见过，黑乎乎的，好香好香。

妈妈说这是巧克力蛋糕，思思第一次吃。

一口下去，夹层的葡萄快要爆出来。

不可思议的味道！上帝的馈赠！

犬类对疼痛的忍耐力很强。

思思被爸爸妈妈抱着，幸福甜蜜由内到外。

“乔思思，宝宝，不怕，爸爸妈妈带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