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尔曼斯克刚下过雪。
裴多菲将白到快融进雪色的脸埋进雾蓝色羊绒围巾里,脸色很平静,只有仔细观察,才能分辨出一丝焦虑和不悦。
她已经在门廊等了快两小时。
寒风将她的碎发吹得凌乱,她腾出手将嘴边的头发别到耳后。
刚刚又打发走一个来搭讪的留着大胡子的青年男子,讲着蹩脚英语,脸涨得通红,她猜他是伏特加喝多了,没准还没走出门廊,就会一头栽进雪地里。
来接她的民宿管家是个华裔,迟到的借口是车轮陷进雪里,花了好大力气才得以解脱,为了向她证明,男人带着她去看那只后备箱里可怜的沾满污雪的车轮胎。裴多菲简单扫了一眼,决定将行李箱塞进车后座。
她刚要抬手,那男人便一把夺过,将那箱子安稳地抬进被车轮弄脏的后备箱,殷切道:“My pleasure.”为漂亮的女士献殷勤是每个男士的本能,而这位美丽的亚洲面孔女士显然不领情,她神情滞怔一瞬,轻皱了下鼻子,俯身坐进了后座。
男人猜她是在恼自己的不守时,他摸了摸后脑勺,看起来想把自己的刺猬头抚平,然后坐进驾驶座,手搓上方向盘,转头对她说:“两小时就到民宿。”
车内空调开得很足,裴多菲解开围巾,搭在肩上,终于出了声:“知道了。”
临近下午四点,天空已是浓郁的蓝。裴多菲用手套将车窗上的雾气擦干,得见天日。
或许是临近北极圈,天与地连成一片,仿佛连时间都会在这里停滞。
到民宿时天已近黑,靴子陷进雪地,发出“咯吱咯吱”声,北京从没有这么厚的雪。
男人将行李放在门口,随意地在门口地垫上摩擦两下,弯腰按下密码,一声“滴滴”后,门打开了,一阵暖流溢出,还带着点焦糖烤奶的甜味。
他边走边介绍:“这栋房子是一位中国人买下来的,来旅游的时候住,平常时候给游客当民宿。舒适干净,包您满意。”
裴多菲跟在他后面,将脚下的雪水仔细擦干,又用纸巾将行李箱轮擦干,才进了门。屋内陈设简单,墙壁刷成暖黄色,跟其他民宿没什么区别。草草扫了一眼,她的视线落在了门侧一株枯萎的盆栽上,只剩下枝干,看不出是什么树。
男人略显尴尬地用身体挡住她视线:“你知道的,摩尔曼斯克的天气,很多植物都遭不住。”
裴多菲不动声色地皱了一下眉,她注意到那土是新的,刚施过肥。可能来自上个旅客的好心,想救活这棵可怜的树。
她对此不感兴趣,简单跟管家交流两句,用一笔小费将他打发走。
呼。
她扯下围巾,把自己扔进沙发。鼻尖触到抱枕时,她隐约闻到一股男士香水的味道。她随即弹坐起身,拉开挎包拉链,取出刚在机场买的酒精喷雾,对着沙发一顿猛喷,暗暗盘算着怎么给民宿的服务打差评。
在她拿起手机打算叫个家政时,屏幕上弹出一则暴风雪预警。
对于旅行来说,这实在是一个不愉快的开始。
冰箱里除了几瓶饮用水再无其他,便民超市太远,她靠着冰箱,手指滑动地图,想找到最近的能提供食物的店铺。
至少这两天得填饱肚子。
最后她决定去最近的一家咖啡厅买点咖啡和面包。
如果她知道暴风雪会提前到来的话,她一定不会在咖啡厅等面包师傅最新出炉那一箱面包。
现在的情况是,她左手抱着一牛皮纸的俄罗斯大列巴,右手抱着一小桶咖啡豆,发丝和雪全往她脸上扑。对了,刚刚走得着急,她忘记带那条蓝围巾,她觉得那寒风想要割破她的喉咙。
仅十分钟的路程,她走得如此艰难。在看到那栋暖黄色小别墅的时候,她如获新生。
她认真在玄关口扫去身上的雪,头发整理妥帖才按下开门密码。这是她的习惯,她不喜欢把自己搞得乱糟糟的。
门开的一瞬间,涌入鼻腔的是更浓的香水味,以及烤面包的香味。
她讨厌不属于她气味。因为这是危险的源头。
有种强烈的直觉告诉她千万不要走进这扇门,而寒冷刺骨的冬夜和漫天的暴风雪迫使她进了屋。
沙发上坐着一个男人,低着头,手里还抓着她的围巾。
在裴多菲还在思考,她的俄罗斯大列巴能否将这位武力值远高于她的男人锤晕时,他抬起头,与她四五相对。
就在这一秒钟,门锁嵌合,红木大门被风摔出巨响,与整座楼的墙面共振。
大概僵持了十八秒那么久。裴多菲捧着东西的手酸的厉害,暖气让她的脸颊染上红晕。她感受得出。
苍天,你要为我证明,我的脸红不是因为别的什么,只是因为冷热交替太快,这跟眼镜起雾是一个原理。
第十九秒,裴多菲终于忍不住开口:“先生,私闯名宅是犯法的。”
男人笑了笑,摘下黑框眼镜,将眼镜脚折好,放在茶几上,抬眼看她:“你是在陈述自己的罪名吗?”
“我订的民宿,六天七夜,人民币十三万七千六百八十块,外加小费三百块。”裴多菲走进厨房,把面包和咖啡放好,抱着手臂,靠在门边。
男人眸色微敛,两手交握,又松开:“这是我买的房子,从来没有给人当过什么民宿。”
他语气很严肃,裴多菲怀疑再说下去,他就会毫不犹豫地掏出他的房产证。
裴多菲无意纠缠,她走到一边,找到那个华裔的号码,打过去已经是空号。
第一次出国旅行就碰上这事,她也是够背的。
她深吸一口气,神色略淡,语气在跟他商量:“你开个价,暴风雪停了,我另订一家民宿。”
他重复道:“这是我家,不是民宿。”他眉头短暂地皱了一下,很难察觉,但裴多菲捕捉到了。
“行。”说完,她朝他直直走过去,在距离他三十厘米的地方弯下腰。
“干...什么?”鼠尾草洗发露味道混合着扁桃仁的奶香如细雨般落下,绵绵密密,银针一样扎进他心里。
“围巾还我。”裴多菲一挣,将围巾从他手中抽出。
他的手指被围巾上的水晶小装饰刮蹭了一下。
一阵刺痛。
她没有挪步,就站在这三十厘米的距离,缓慢地、慢条斯理地系上围巾。
“你系围巾做什么?”
她把下半张脸埋进去,两眼扑闪着,声音闷闷的:“外面很冷的,我可不想冻死在路上。”
苏既白听了她疑似赌气的话,猛然站起身,手指想扶一下眼镜框,却只摸到一处虚空,他讪讪放下手,目光不太清明地看着她:“我没有赶你走的意思。”
裴多菲这下不得不仰视他,眼前这个男人英俊得有些陌生,他身上那场干燥的、永不停歇的大雪竟在六年时间里下成了绵绵阴雨,眸子里的冰裂在某个她不知道的瞬间彻底瓦解,一脚踩下去是无尽的、黝黑的深渊。
他变成了一个潮湿的男人。
她不忍再细看那些与她的记忆众叛亲离的差别,别过脸,花几秒时间调整情绪,又眼神清明地望向他:“多少钱?”
苏既白显得有些烦躁:“不用,你不是已经买过单了吗?”
裴多菲笑:“那是被骗的钱,我会找警察拿回来,但住宿的费用,得给,我又不是流浪猫流浪狗,可以被免费捡到。”
“随你。”他草草扔下两个字,擦着她肩膀越过她,一副免打扰的样子。
苏既白这副视金钱如粪土的模样倒是没变,非常的、一如既往的令人不爽。裴多菲偏是个唱反调的,她认真计算着两天一夜的住宿费用,最后有零有整地把卢布整整齐齐放在了流理台上。
之后再也没人去动那一叠纸币。
“叮”一声,两片面包从面包机跳出来,浓郁的奶香告诉她刚刚她的鼻子没有出现错觉。
“面包是你买的吗,我刚刚在冰箱怎么没看到?”
苏既白轻“嗯”了一声,默不作声将面包放进浮雕白瓷盘内,打开冰箱拿草莓酱时对她说:“机场过来的路上买的,买了很多,你想吃什么可以自己做。”
他的意思是,他也刚到摩尔曼斯克。
这栋房子是他三年前买的,装修完住了没几天,就回国了,一直空置着,没想到被人拿来空手套白狼了。
然后被套的这只小白狼被他抓个正着。
苏既白一时分不清到底谁更倒霉一点。
他在流理台上给面包抹草莓酱时,余光看到她拖着行李箱直往东侧的房间走去。
“那是我房间。”他语气很淡,没有阻拦的意思,似乎只是在考量她能不能接受。
裴多菲转头,不以为然道:“你的?还不知道被多少人睡过呢。”她拖着行李箱毫不犹豫地推开门,快关上时,从门缝探出头,脸上绽放出训练过无数遍的、标准的、皎洁的笑,“你戴黑框眼镜挺帅的,跟大学生似的。”
那扇门关上后,那晚她再也没出来过。
早餐是苏既白准备的,简单的西式餐,牛奶、三明治、水果沙拉、荷包蛋。
两人相对无言。室内的静止快饱和了,他们像被包裹在一只正在充气的气球里,谁都不知道下一秒气球会不会爆炸。
窗户被暴风雪摧残过无数遍,被风吹出诡异的怪叫。
苏既白吃相很好,但斯文中有种紧绷感。裴多菲把流心蛋戳破,橙黄色液体涌下,粘到她叉子上,她抹了很久都没弄干净。
她拿叉子一下又一下戳着蛋白,想将气球戳破:“你家窗户该修了,昨晚吵得我睡不着。”
苏既白抬眼看她,似笑非笑道:“你家以前更吵吧,你不是照样呼呼大睡?”
裴多菲一口气梗在喉咙处,又被她叹下去。
她很想把手里的牛奶泼到他脸上,可是碍于素养,她没有。
她只希望暴风雪快点停止,然后离开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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