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短暂的网络暴风雨结束,陈挚没再回枫林上城。
【你要去公司吗?】
“不去,没什么好看的。”
他用脚趾都能想到何山是怎样大发雷霆,周林是怎样推卸责任,整个办公室的人估计都成热锅蚂蚁,他才不去找不自在。
《月说》明天就要开始录制,这么短的时间他们根本找不到其他人,按照何山的尿性,是绝对不会提高酬金,而且也没有艺人会接受如此紧张、毫无利益可言的救场。
半路他果然收到了何山的消息:宋亚舒那边怎么说?
他看了两眼,没有回。
【不回复?】
“不急,现在最不好受的是我们何总编,”陈挚踩上一粒石子,碾了碾,“一面不想让宋亚舒准时到,怕周林完全输掉,一面又必须将希望寄托在宋亚舒身上,否则《月说》出差错,第一个被训的就是他,在老丈人心里的地位都得更下一层。
“手心手背都是肉啊,看何大总编怎么想喽。”
他也不担心宋亚舒守约去了千里眼而公司没准备。
录制方案昨天就已经敲定,只要还有一线生机,何山久不会轻易取消。
不过,为了避免宋亚舒白跑一趟,陈挚还是让系统协助,搞了个定时发送,双指轻点:“凌晨三点吧,最好能有一段公鸡打鸣伴随其间。”
他静候来自周林的佳音就好了。
拐进一条细小蜿蜒的街道,簌簌而落的叶片贴在后颈,冷意立刻蔓延全身。
陈挚感应到什么,回头,猝不及防对上两张狰狞粗犷的脸——
后面还跟着一个身形瘦小,眼神怯懦的少年,举着相机站在零距离他们十米远处。
寂静的街道偶尔钻进几缕风,能带动的也只有路边的塑料袋。
沙沙——
陈挚耳边只剩下沙沙——
他猛地往后退,转身飞窜而去。
那两个黑衣,两个高、壮,像树立的板砖。
板砖堵他到一条死胡同,周围全是未营业的门店。
“季晨让你们来的?”陈挚问。
前天的遭遇历历在目,他声线控制不住有些颤抖,仿佛风一吹就会被打散。
两块板砖转着手里的铁棍,轻蔑:
“你惹了不该惹的人。”
陈挚猜到会被报复,只是没想到来得这样快。
他喉结滚动一圈,双手背过去握成拳,心里实在没底。
一块板砖他硬挺能挺过去,但这一下子三个人,不把他打成肉泥才怪。
“啊!”
突然一棍子砸到背上,陈挚觉得五脏六腑要震碎了。
他快速起身躲开,拽住一个的棍子,飞出去一脚,踹上那人的腰。
但马上腿弯被狠狠连砸三下,跪倒在地。
一人扔了棍子,扑上来,死死禁锢着他得手脚。
“草!”
肉拳夹杂着闷棍,要把他天灵盖砸碎了。
陈挚只觉得脑袋有千金重。
这样下不行,会被打死了......
上一世死得那样潦草......
“啊!咳咳咳......”
他拼尽全力撑起半身,又被踢倒,来回反复。
大概五分钟,两个人似乎打累了,开始转换策略,居高临下看着被他们打得不能动弹的陈挚。
“要他一条腿。”摄像少年声音颤抖,却是在下最后的通牒,“动作快点。”
两块板砖眼神交汇,转到陈挚两侧,显然不想听从一个毛孩子的命令,开始踢皮球。
他们踢到陈挚的腰、背、大腿,陈挚便像个皮球一样滚来滚去。
“呃...唔!”
耳边充斥着笑声、辱骂声,一点一点唤回陈挚的理智。
“就这么个玩意也配让我来?”
“杀猪用了宰牛刀。”其中一个用的力气太大,直直将陈挚踢出五米远,撞到西侧的墙壁,旁边堆放着装修剩下的瓷砖和玻璃。
“哟,起不来了。”
“哈哈哈哈他能起来我管你叫爸...啊!”
话音未落,陈挚突然起身,双手抡起一片玻璃就往前砸,正巧一块碎片崩到其中一人的小腿,死死钉在上面。
被按在地上蹂躏这么久,跌撞起身,竟然丝毫不狼狈,眼角沾染几道血痕,衬得如墨的眸子更加深不可测。
另外一个想往前冲,他敏锐捕捉,又一块玻璃砸过去。
来不及感慨非钢化玻璃的威力,陈挚手拿两大块碎片,飞快跑进正在装修的店铺。
窗户打开,四处通风。
后面板砖在追,陈挚瘸着腿,将门口的纸箱全部推倒,又走又爬,到了二楼天台。
才八点不到,晨阳已经逼得人睁不开眼。
天台栏杆锈迹斑斑,轻轻一推便散架了。
栏杆过后就是跳台,陈挚往下看了眼,是个狭窄的巷子,路两边停了不少车,虽然是有十几米高,但想想真要跳下去,也让人心颤难免。
但再往后看,板砖已经追了上来。
大爷的,都去死吧——
陈挚心一横,纵身跳了下去。
砰!呼——
咚!
肩膀栽向地面,因为篷布和汽车的缓冲,远不如铁棍打在身上痛。
车门是打开的,他顾不上了,直接钻进后座,锁死车门,躺在座椅下面。
大块头也跳了下来,通过单向玻璃,可以看到他逼近的脸。
陈挚屏息凝神——
“谁?”
模糊可以听见一个男人的声音,穿透车壁,像棉花一样塞进他的耳蜗......
接着世界上下颠倒,天旋地转,那团棉花越来越大,越来越大,直至把他整个人包裹起来,听不到也看不到。
世界静止了。
不知过了多久,脑袋里重新有了声音,充斥着乱遭的叫喊。
“着火啦!着火啦!”
浓烟弥漫,一股脑涌进鼻腔,陈挚猛然睁眼,是他最熟悉不过得场景。
福利院的木板床,只铺了一层薄褥,窄小坚硬。
他穿着洗褪色的秋衣,呆坐在上面。
肆虐的火焰、混乱的同学,好像都化作爪牙,冲向他、撕扯他。
“陈挚!快跑啊!”
稚嫩的童声叫喊着,烟雾模糊她的脸。
陈挚不记得这个伙伴是谁,如梦初醒般从床上滚下,想要跟着一起跑。
火势越来越大,像怪物的舌头舔舐他的腿脚,脊背和双眼。
没有人了,或者说没有活着的人了。
他看不清方向,睁不开眼,摸不到逃生处的大门。
“小挚...小挚......”
微弱的声音像是被人掐住了嗓子,陈挚看过去,身后的吊灯不知道什么时候砸了下来,死死压着一个短发孩子。
浓烟和记忆偏差,看不清是男是女。
他跑过去,伸手去拉那个伙伴,就快要把人拽出来时,“轰隆——”
一团山似的火焰喷薄而起,吞噬了一切。
“不要——”
忽然的高喊,病房里的人皆是一惊。
陈挚徒然睁眼,半坐着,呼吸急促,难以平复。
没有了福利院的木板床,取而代之的是洁白的床单和蓝色条纹病号服。
腹部腰部隐约的痛感将他拉回现实,怔愣了好一会儿。
“醒了?”
和梦境中完全不同的声音,温柔有力。
陈挚瞳孔涣散,循声望去,大惊失色——
是严榛!
手里拿着药和刚开的单子,袖口,胸前血迹斑驳,触目惊心。
是活的严榛!
两世情形重合,脑海里浮现出一张血肉模糊的脸。
陈挚心口发紧,大口喘着气,铁棍敲在脊背的痛感再次席卷而来。
力气终于耗尽,他重重摔回病床。
严榛一秒上前,看他还在醒着,松了口气。
“痛就不要乱动。”男人站在病床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脸色实在不好看。
“我…怎么来的……”嗓子哑得可怕,陈挚假咳两声,仍旧无济于事。
严榛倒了杯水,插上吸管递给他:“你晕倒在我了的车里。”
“咳咳咳……”陈挚呛坏了,坚持要坐起身:“抱歉…不是…谢谢……”
严榛把他扶起来,特意将袖口卷上去,微微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
“这是我的血吗?”他脑袋还没转过弯,显得有些呆,实话说,严榛身上沾血还是会让他心颤。
“是。”
陈挚点点头,抿了一口水,不敢看他,“抱歉,吓到您了吧?”
严榛没否认,半笑半抱怨,“一个浑身是血的人出现在自己车里是挺吓人的。”
“浑身是血”这几个字刺得陈挚一激灵,他身体发僵,扣着杯壁。
“抱歉,我跟人打架了,我…我只想逃跑,要是知道是您的车……”或许是还没从刚才得梦境中抽离,他语无伦次。
跟人打架?
这话说出来他自己都不信,还打架?单方面被揍还差不多。
果然严榛听见这句话不禁压了压眉心,像是在做一件特别艰难的思考。
陈挚瞬间有些慌乱,但细想下,从小到大,他打过的架不计其数,被抓包了也无所畏惧,今天却莫名紧张。
或许是第一次打输进医院的缘故。
好在严榛没有仔细问,而是换了个角度。
“要是知道是我的车会怎样?”
这一问,陈挚脑回路彻底被切断了,他不看严榛,严榛的目光却钉在他身上。
不过刚才想好的措辞一点用都没有,他索性实话实说了:“如果知道是您的车…我大概钻得更快……”
“嗤──”严榛蓦地笑了下,像是认可了他的谎话,说:“需要我帮你报警吗?”
因为窗帘拉着,病房有些阴沉,潮湿,而这抹笑却把他的眉眼衬得温暖真诚。
陈挚受宠若惊,严榛就这么确定自己是受害者吗?
这人安全意识也太差了吧……
“不…不用……”找他的只可能是季晨,而季晨正在警局接受调查,报警的可信度不高,他这边再节外生枝,估计影响进度。
就是不知道他们这一次没得手,接下来又会有什么动作,想到这儿陈挚就有些汗颜,又怕会牵扯到严榛,心里一慌,说:
“严老师您先回去吧,今天麻烦了…我等会把钱转给您,还有谢谢您……”
说着又反应过来,没有联系方式怎么转账,于是左顾右盼找手机:“先加个联系方式,一共多少你告诉我…哎?我手机呢?”
手机里还有很多证据,不能丢。
慌乱间,听见严榛叹了口气,接着面前伸来一只手,还有他贴着暴富塑料壳的手机,因为那场打斗,被磨损地更加严重,此时已经斑驳一片。
“谢谢……”
不过屏幕没什么问题,陈挚勉强笑了笑,“我都忘了,您是不是不能随便加人微信啊,要不您告诉我银行卡号吧?”
身体伤成这样,小嘴却叭叭个不听,看来医生说得没错,这人不光抗揍,脑壳也硬,看着流了不少血,实际也没用伤到根本。
严榛放心了,耐心等他说完,问:“还有吗?”
“啊?”陈挚皱眉:“没有了。”
这是个普通病房,进进出出都是医生家属,严榛为了不碍事儿,从床尾挪到床头,两人重新拉近距离。
“好。”他说:“医生给你检查了一遍,内脏没什么问题,骨头也是,静养几天能下地了,出院就行了。”
“真的?”陈挚也没想到原来自己这么抗揍。
“真的。”
“谢谢!”他就说一出事系统就消失,还以为这个程序不在乎宿主的生死,原来在这儿等着呢,这超绝治愈能力。
这一会又是道歉又是感谢,来回几遍了。
严榛无奈,其实前天第一眼看到他,就觉得眼熟,又实在想不起来是谁,今天竟又直接倒在自己车里的,要不是伤得血肉模糊,都要以为是私生饭了。
“不用谢。”
陈挚拿起手机,都下午一点了,惊道:“我昏迷了这么长时间吗?”
他心怀愧疚,所以严榛真的放下自己的事事,在医院陪一个毫不相干的人整整半天。
还是那么善良……
想到上一世,虽然自己只是个小小剧组临时工,但严榛也会无意或有意关照他。
可是这么好的人,下场却……
想着想着,眼眶要红了。
严榛看他状况不对,以为他是在担心病情,于是解释:“不算昏迷,医生说你是太累了,睡晕过去了,别担心,没伤到脑袋。”
连最轻微的脑震荡也没有。
陈挚晃了晃头,“真的很感谢,严老师,我没事了。”
面前那颗脑袋滚了两圈,严榛突然有些不自在。
“嗯。”
陈挚笑嘻嘻,不小心扯到了嘴角,痛得面部抽搐,还是坚持要说:“您要是忙就回去吧,您把卡号写给我,我肯定会把钱转给您。”
一口一个“您”说的可流利。
平时被圈里的小辈或者合作伙伴这么叫没什么感觉,工作之余再被这么叫倒显得他年纪见长。
他不说话,陈挚以为实在担心,急忙说:“您要是担心我赖账,我把我家住址给您,我不还钱,您就叫人去我家堵我。”
他急于自证,悄悄观察,然后就看到严榛突然叹了口气。
“堵到你,然后把你打一顿?”
陈挚不说话了,下意识护住肚子。
“好了,举手之劳。”严榛抬起手,犹豫一秒落在他肩上,拍了两下,说:“卡号我背不住,手机也拿错了,下次吧,要是还能再见,你想赖也赖不掉了”。”
“行不行?”
或许是因为靠的近,陈挚莫名觉得这话极具引导性,脑子转了好几圈,竟说不出反驳的话:“好!行!”
严榛忍不住弯了弯嘴角,转身离开了。
最后一步就要迈出病房了,陈挚突然喊了一声。
“严老师!”
严榛回头,意思是怎么了。
陈挚挠挠头,斟酌道:“那个…就是…你以后停车,记得及时关门……”
他很是抱歉,尴尬扯着嘴角。
那边护士要打针,拉开了窗帘,顶好的一束光落在了他的发顶,弧度很是饱满。
浅色发丝看起开更加轻盈透亮。
严榛也被强光恍了眼,怔愣几秒,认真答道:
“好。”
高大的背影渐行渐远,直到整个身子越过拐角,陈挚目送他离开,视线由下到上,先是双腿、脊背、脖颈,最后聚焦到耳后那枚蓝色耳钉上。
几乎是一瞬间,他维持一中午的笑脸终于垮掉。
这太可怕了......
陈挚鼻子有些酸,眼神黯淡,上一世严榛死亡场景历历在目。
那段时间他被公司劝退,整个人闭门不出,手机断了网,很是消沉。
都打算去小区门口应聘保安了,接到了主编的电话。
说严榛有大瓜,让他去跟。
那可是严榛,圈内最年轻的影帝,无数导演的“白月光”,为人低调、谦逊,入圈十年从未有过任何负面绯闻。
陈挚刚入行那几年经常以工作人员的身份混在各大剧组,被欺负被羞辱是常有的事,唯独严榛,虽然没有特意接近调查过,但他知道,一个人的性情是去演不出来的。
某次雪天拍戏,他被几个场务针对,在风里一站就是七八个小时,毫不夸张,差点冻死在片场,还是严榛出面替他解了围。
按照主编得吩咐,他怀着万分疑虑去了严榛家附近,一路上凡是有他海报的地方,都被泼了颜料,好几张立牌被送进垃圾桶。
他蹲守在严榛得公寓楼门口,刚想找个人借个手机问问怎么回事,就听见“砰”一声——
他亲眼看着青年倒在他的眼前,从二十六楼一跃而下,所有的温柔尽数瓦解,说是粉身碎骨也不为过。
款式过于简单的短袖,颜色被染成鲜红,过长的头发盖住血肉模糊的脸,黯淡,寂静,唯有耳后闪着光的蓝色耳钉竭力喊着,他本是万众瞩目。
十年演艺生涯随着死亡走到尽头,无数奖项无数缕聚光灯他一个也没带走。
陈挚当时几乎忘记了思考,被人挤着、推着,失魂落魄回到公司,就被老板劈头盖脸一顿骂,接着被开了。
千里眼做事没底线,惹到了某个大佬,故意拉他去挡枪,说他窃取人家公司机密。
没等警察来,去借酒消愁,遇上了踩踏事故,一命呜呼,回到了现在。
死前听到的何山打起的那通电话,是他心里的一根刺,但刚回来的时候,没什么太大的感受,一心只想拔掉这根刺,就想着是梦也好,总要反抗一次。
今天见了严榛活生生出现在他眼前,死前那种诡异的阴郁感在次出现,像一团干巴巴的卫生纸,堵在喉咙里。
但同时又有些难以言喻的庆幸,心里的某块石头终于落了地。
严榛的身影彻底消失,陈挚渐渐回神。
都好好活着就好,陈挚想,只要活着,一切就还有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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