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日月经天

天色渐暗,息音以指吹灯,蜡烛心颗颗骤燃,一室亮堂。

筱茶问道:“你可动手了?”

息音解开锦囊查看,答道:“动了一半。”

“一半?”筱茶吓了一惊,皱起半边脸,“你的一半,足以让人魂归九霄,命丧黄泉!”

长剑回鞘,筱茶并起两只手指探知曲玉脉搏,岂知那曲玉不言不语,人已将死了大半。

幸而,尚有一口气在,筱茶暗叹,能撑到此时不死,小白脸内里当真有两下子,以息音的本事,倒也不急着救…且让这个祸水再多痛苦一会儿。

“柳小姐可真会做买卖。”筱茶嘲讽道。

“咱们吟风阁先办事后拿钱,事不成,分文不取。她许下十万两黄金,点吟风阁地字辈的武功最……”

说到此处,筱茶顿了一下,“最弱的追杀曲公子,又拿出十颗随侯珠,请吟风阁武功最高的长老,到这没羽宫来抢亲。千金买命是假,杀她情郎是假,为的是让江湖都知曲尽觞负了她柳卿卿。”

“等你将人送去万恩堂,曲公子名声扫地,没羽宫颜面丢尽,她柳卿卿不费力气,嫁得如意郎君,真是一桩不亏本又能让买主称心如意的好买卖!”

“为了夺回她的情郎,可害苦了我!”筱茶叹着气。

“而我,又如何是你的对手?”筱茶摸着腰牌,“好不容易拿到地字牌,我还来不及亲一亲呢,又得还回去!”

息音顾不得接话,先行打开锦囊,念起布帛上字句,这人语气呆板,一如先前。

“玉郎,我对你情深似海,并非真心杀你,只要你知错悔改,回关中与我永结两姓之好,你在西南做出的事,我便既往不咎。另,请吟风阁的前辈护好玉郎的脸,道上大可慢慢走,若能让江湖中人都知玉郎抛下没羽宫的两个妖女,那便最好。最要紧的是,沿途不许玉郎和任何女子说话……柳卿卿敬上。”

曲公子入赘没羽宫,没羽宫宣扬得人尽皆知;曲公子辜负柳小姐,柳小姐千金买命,吟风阁闹得整个江湖沸沸扬扬。

等曲公子抛下没羽宫两位小宫主,迎娶万恩堂大小姐,江湖上,又得掀起一阵热闹……

曲玉将死未死,两位姑娘的话,他听全了。

他临死之际,不论是对羽净羽柔,还是柳卿卿,若说恨,曲玉竟无半分恨意,他自小因相貌占尽人世间各色好处,如今,因相貌惹出了祸端,是为福祸相依,他心里只是有许多不可言说的无奈……

没羽宫的两位小宫主,万恩堂的大小姐,在意的不过是他的脸,她们虽不缺眼睛,却也是白长了,曲玉不在意她们,更不会爱她们,无爱便不会有恨。

曲玉自知武功低微,连这凤阁也逃不出,若出了这凤阁,依旧躲不过受人逼迫挟制,不如立时就死。

曲玉身心俱伤,而伤他的人在旁感喟:“柳家传世的刀法,不差哩!”

“柳卿卿若肯用心苦练,或能在我的剑下逃过三招,她有心术却只想着缠男人,工夫全耗在小事上,哪里会有功夫,天予弗取,反受其咎,白费了家学渊源,可惜了!”

息音连着叹息,筱茶却说道:“哪家的女儿家能似你一般,你可是个真武痴!”

筱茶笑着嘶声道:“不过,但愿柳大侠能保她一世!”

二人正说着话,一只翎羽从窗外射入,是没羽宫的暗器,不偏不倚朝息音钉来,息音低着头盯着布帛,似是未曾察觉,筱茶立着身子,更是无惊无骇。

曲玉忍痛提醒:“小…心!”

话音未歇,那枚翎羽已落在双指之间,息音背后像是多长了一双眼。

“宫主来了!”筱茶笑道。

筱茶的轻功虽小胜同辈人,却是远远不及息音的出神入化,她是趁着嘉定四美在宫门前叫嚣,才趁机溜进凤阁。

筱茶屏气凝神万分小心,纵然如此,还是惊动了没羽宫宫主。

筱茶看了看窗外,笑道:“我要杀他,你要护他!”

“怪我学艺不精,赢不过你,也怪我出身不显,富贵不过柳小姐。罢罢罢,我去也!你快借我一阵东风,好叫我脱身……”

息音脚掌点地,凤阁晃动,把那濒死的曲公子,摇回了魂,随即轻拍一掌,一时间,阁楼外疾风如狂,筱茶临行前,又看了看曲玉,“人就要死了,你救他罢,我回去领罚!”

言尽,筱茶提气跃窗而去,再不见踪影……

筱茶走后,息音将锦囊收入怀里,旋即腰身一转,提起曲玉一臂,按住其右肩传入真气。

曲玉伤重,不容他拒绝,一股极深厚且无止境的内力正源源不断地闯进他体内,如大风过境……入体之后,真气春风化雨,曲玉顿觉舒畅,一呼一吸间,原本濒死的人,竟轻易好了大半……

息音说道:“玉箫还你,方才答应你的事,也做不得数了。”

“你得活着跟我去万恩堂,娶柳卿卿。”

没有商量,这是命令的语气。

“是。”

曲玉想不到,自己会违心地应承下来。

狂风停了,息音一手渡真气,一手去拿箫,她要将玉箫上的息音二字抹去,曲玉急忙伸手,此事由不得曲玉,正待息音要动手时,上千只翎羽向风阁袭来,满阁杀伐,只一刹那,息音轻挥衣袖,一阵呼啸,千把暗器无一存活……全都折在半路。

曲玉急着开口,气息有些紊乱,见息音姑娘神态轻盈从容不迫,曲玉问道:“前辈,你可吃得消?我是不是…不该说话?”

息音姑娘一手传真气,曲玉的伤势极重;一手使掌风应对没羽宫宫主,宫主的本事,曲玉见识过,确实厉害;两重重压,息音姑娘尚有余力,还能与曲玉谈笑风生;曲玉心知,眼前这位姑娘的武功,高他不止十倍。

半个时辰内,曲玉死了又活,小时他只知外祖家的厉害,大些拜了师认了山门,又觉壬剑派独步武林,在没羽宫碰壁,便开始忌惮起了暗器,今日一见息音姑娘,原来武林中的至尊强者是在吟风阁…曲玉算是见识到真正的天外天,人外人…他早已叹服!

和吟风阁的息音一比,自己不过是个耍花枪、练把式的。

偏息音姑娘戴着面具,曲玉估摸不出她的年岁,方才他听吟风阁两位说话,二人说话行事,息音姑娘处处占了上风。

柳小姐为了抢他,特意请了吟风阁的长老,息音姑娘武功高,意味着岁数也不小,再称其为姑娘,难免无礼,曲玉为表敬意,立即改口称呼息音为前辈。

息音摇摇头,说道:“无妨,不费什么力气!”

曲玉心中有很多疑虑,想问问这位吟风阁的前辈。

柳小姐先是千金买他的命,后又请人擒他回关中,杀他也好,擒他也罢,说到底,是柳小姐逼迫他,吟风阁拿钱办差,他即便是死在前辈手中,这也不是息音的错。

待到气息一稳,曲玉忙将临死前想要说的话说干净。

“前辈,我与柳小姐并无情意,更不曾有负于她,是我身边的侍女假借了我的名义,写下一方定情手帕,才招此祸事。”曲玉声音微颤,似有委屈。

息音问道:“哦。”

“那你的侍女呢?”

“我见她心思不正,就将她赶走了……”

息音的追问,曲玉脸上憋的通红,想不到,美名天下的俊俏郎君,此刻满脸窘迫,像是挨了人两巴掌,但凭他一人之言,息音前辈何故要信他?

曲玉不知,他临死前的挣扎,息音全看在眼里,息音笑问:“方才我来,看了你多时,你被困凤阁,不想当新郎官,是想敲断玉箫赴死?”

“人死玉箫断,什么也不留,是也不是?”息音追问。

曲玉侧目,正撞上息音那对琥珀色的眼眸。

“是。”

“你连死都不怕,却怕死得不清白,我有九分信你,可江湖中人不信啊!”

曲玉头回出门游历,却被半路捡到的侍女害了一次又一次,不仅声名狼藉,还背上了情债……曲玉不愿意娶两位小宫主,更不愿意娶柳小姐,今日死不成,来日到了关中,他还是得断箫赴死。

旁的人,他信不过,眼前这位息音姑娘,虽与他素未谋面萍水相逢,曲玉全然信她,这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全心全意的信赖,自己的身后事还是得托给前辈。

曲玉打算开口相求,不想,前辈却是叱他道:“没羽宫宫主仗着有些年纪欺负后辈,这些带毛的鱼刺,不过是些旁门左道,父母养你二十年,难道是生你出来寻死的?”

“别为了骨气,丢了孝义!”

“前辈,教训的是。”曲玉自觉对不起父母,失声说道。

见他知错,息音接着说道:“你也瞧见了,我虽籍籍无名,但叫你死你便得死,叫你活便能活,你便是再练个三百年也奈何不了我。”

曲玉满心信服,连连点头。

“柳卿卿的武功原本可以练到第一流,但她不思进取,只知情爱疏于练功,武功与你也相比,也只在伯仲间。她父亲柳大侠乃是一代大侠,自然不会和没羽宫宫主一般,为女儿出头为难你一个小辈,这有辱柳大侠的威名。”

“你若侥幸赢了柳卿卿,还有万恩堂的一众门客,他们可是各个不俗,你外祖家虽也在关中,但很不巧,你又得罪了舅家表妹!”息音笑道。

曲玉苦笑着解释:“其实……表妹也是我先前侍女惹下的!”

“你哪里得罪了她,让她这般恨你?”息音问道。

曲玉摇头不知,息音便不再过问。

“今夜你随我去,从西南到关中,还有些时日,你该好好想想怎么对付柳卿卿和万恩堂的门客。”

息音前辈虽是一名杀手,竟处处为着他着想,曲玉静下心沉思,他经前辈一劝,犹如新生,也不想着死了,先将柳卿卿搁在一旁,又关心起吟风阁的事:“前辈,方才那位姑娘没能杀我,回吟风阁会受什么惩罚?”

息音回道:“并不是天大的处罚,只是从地字辈降回练字辈,筱茶外门功夫虽弱,但以她的轻功,用不了多久就会重新升回地字辈。”

“原来如此!倒是我害了筱茶姑娘。”

见他自责,息音说道:“你若愧疚,下回捡些跑腿的活计让她办。”

“也可。”

筱茶姑娘挂着地字牌,息音的腰间却无字牌。

“日月经天,江河行地,吟风阁的杀手、阁人,共分为八等。晚辈不知,前辈是日、月、经、天哪位长老?若不能将我送到关中,前辈会受什么处罚?”曲玉小心问道。

息音本想回答。

当是时,没羽宫宫主的声音,传进二人耳中。

“风阁主亲至没羽宫,为何要躲躲藏藏,快给本宫主滚出来!”

风阁主的名号,江湖无人不知,而吟风阁的息音,在江湖上,并不出名。

吟风阁的风阁主,纵横江湖小二十年,风玉沙,这三个字,谁人不知?

息音前辈何故骗他,曲玉睁大双目,说道:“前辈……”

只听息音当即否认:“吟风阁息音。”

前辈没捉弄他!

只是,前辈的武功竟不输风阁主,就连没羽宫宫主也错认了,曲玉暗地里对息音前辈,又多了几分叹服。

“晚辈来没羽宫行事,带曲尽觞到关中,与万恩堂柳卿卿缔结连理,还请宫主行个方便!”

息音的声音如常,这只是曲玉听着,她声从丹田而出,出了凤阁,响彻没羽宫,就连二十里外的筱茶,在飞驰中连忙腾出手捂住双耳……

只听外头道:“你这般年纪已有如此功力,有你,吟风阁又能再嚣张二十年,只不过,没人能从我的没羽宫抢女婿,看在风玉沙的面上,本宫主留你全尸!”

息音回道:“谢过宫主好意,只是宫主功夫平平,就凭几根白毛也想要我的命,往后再遇绝世高手,这样的大话,还是少说!”

宫主叱道:“大言不惭的小畜生,风阁主也不曾同本宫主说过这样的话,小姑娘,有什么本事全都使出来,今日,即便是你家阁主亲上没羽宫,我也留你不得!”

宫主亮出杀意,息音竟还笑道:“既然宫主手下留情,那晚辈就留宫主半条命!”

说话间,暗夜白羽,在曲玉的眼中,宛如暴雨将倾,万发翎羽杀上凤阁。

息音不紧不慢收起内力,但万只翎羽朝凤阁袭来,速度之快,这是没羽宫宫主在盛怒之下,使出的十成力。

息音的掌风拍向凤阁前的梧桐树,一阵狂风呼啸,青桐叶哗然离开枝丫,片片张牙舞爪,以草木之躯,挡住尖利暗器,息音运掌如花,在飞叶白羽间弹出一瓣碎玉,这一瓣她使出的力气,和原本击杀曲玉的力道并无区别,只是曲玉会死,没羽宫宫主会重伤。

不多时,凤阁之下,女声如浪潮般喊着宫主,曲玉想,那半枚玉,应当是击中了宫主的心口。

曲玉在宫主面前宛如稚童,毫无还手之力,息音前辈出手,仅一掌,宫主伤重倒地,曲玉看得心惊肉跳。

如此一幕,怎能不让曲玉心悦诚服!

息音收掌,回过身告诉曲玉,“我无品无级,哪一等都不是。”

曲玉大为震惊,一时竟说出话来。

“不过,我需得连着完成三件事,并且,一件不能有失,才能拿到腰牌。”

“曲公子,你就是头一件事,你的生死,对我而言至关重要!”

原来如此,难怪劝自己向阳生莫寻死,曲玉有些失落,但也称心前辈与他说实话。

曲公子的小心思,逃不过息音的双眼,她道:“没人逃得过我手里的一枚玉石,你是第一人!”

曲玉抬眸笑道:“前辈手下留情,只是半枚。”旋即又小声问道:“前辈杀过很多人?”

息音摇摇头,曲玉笑道:“我倒忘了,吟风阁不常做人命买卖。”

“今日险些要了你的性命,这枚碎玉赠你。”息音拿起桌上伤曲玉的碎玉,“往后若遇难事,大可来吟风阁找我,若能相帮,我定让你如愿。”

曲玉的伤已然好了,息音前辈的话不可违逆,他忙将碎玉收好。

见曲玉将碎玉收进怀里,息音问道:“你可好些了?”

前辈渡气救他一命,曲玉已然大好,只是一说话,胸口时不时会隐隐作痛,他道:“已经大好了,只是心口还有些隐痛。”也是奇怪,他竟不在前辈面前逞强,任何真心话都愿意向前辈吐露。

息音似是想起了什么,从袖里掏出一只葫芦瓶:“险些忘了,你快伸手。”

曲玉当即伸手,息音从葫芦瓶里抖出一枚药丸。

也不管是药是毒,曲玉不假思索放入口中,药丸入口即化,吞入腹中,立刻拔去心口痛楚。

“我与你渡了真气,吃一颗便好,若是痛得厉害,你就再吃一颗,千万别多吃。”

“哎。”曲玉无不答应。

也不管曲玉好没好,息音将一瓶药全丢给了他。

“快拿上行李,随我走罢……”

曲玉并没有多少随行物品,他生来富贵,性子又潇洒,万物皆可舍弃,唯有一把玉箫陪伴他多年。

息音衣袂飘飘,衣袖生风,熄灭灯火,就着月色,落下凤阁,乘风而来,乘风而去,曲玉已然呆住,应了一声,拿起刻有息音二字的玉箫,紧忙追随,他微一纵身,安稳落地,不肯稍作迟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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