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浓重如仙人倾倒的乌墨,无边无际的蔓延。半开的窗边露出一角冷月,幽幽寒光洒在地面。四下安静极了,连虫鸣鸟叫都收了声,云疏甚至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分别三月有余的兄长云澈此刻突然出现在她面前,那颗沉寂已久的心再度溢满温热,让她的声音都带上了一丝颤抖。
“我本来才到京城郊外,还想在那里住一晚,明日再回来,”云澈牵起云疏落在身侧的一只手,攥在掌心,“可我听说陆家长公子逃婚,你和二公子又订了婚?疏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向持重有礼的云家大公子脸上露出了罕见的焦急,凛然的长眉蹙起,眸光紧紧盯着眼前抿着唇的少女,迫切地等待她的回答。
见云疏迟迟不说话,云澈手上的力道不自觉加重,又将她拉近了几分:“为什么要嫁给陆霄?那陆尧既然逃婚,你怎么不等我回来,请父亲母亲成全你我的——”
“兄长,”云疏忽然开口,用了最淡漠疏离的称呼,似乎在提醒云澈他们表面上还依然存在的关系,“你明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不然你为什么会被外派离京,我和陆尧又为何被别人催着完婚?”
好似被人卸掉了全身力气一般,云澈牵着她的手也松开了,他在昏暗的夜色中勾起嘴角,露出一抹苦笑:“可你都愿意不等我去争取,又怎么知道结果?”
听到他这番话,云疏哑然而笑:“兄长,你是不是有些太天真了?夫人怎么会让我嫁给你?恐怕连侍妾的名分都不会给我,你又如何去争取?你我之间,不会有结果的。”
话语的尾音还没有落下,一双稳而有力的手扳过云疏的肩,强迫她与自己对视。
“啊。”被云澈捏到了肩上的痛处,云疏忍不住轻哼一声。云澈立即收了力道:“怎么回事?我弄疼你了吗?”
“没什么,”云疏不在意地笑笑,“只是今日惹母亲不快,被她拿茶杯砸了而已。”
至于为什么沈兰月会生气,云澈不用问也知道。
握住云疏双肩的手挪到她的胳膊上,而后稍一用力。下一刻,她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前倾倒,随后雪中春信的香味铺天盖地袭来,将她全然笼罩在温暖的怀抱中。
深挚又带着一丝哽咽的话语,如散入晚风后消失不见的叹息一般,落在云疏耳畔:“就算不等我,你怎么能,怎么能选陆霄?”
月光不知何时换了方向,那一缕原本还照见方寸地面的冷清,转而落在了更高的树梢,为另外一处天地带去光亮,将这一双人锁在了深不见底的黑暗中。
少女垂在身侧的手静默了许久,而后才鼓起勇气,抱住了男子的腰。
“对不起。”云疏说。
苍白又无力的三个字落下,环在周身的手收得更紧了,像要把她揉碎了融进自己的骨血一般,让云疏有些喘不上气。可她什么也没说,沉默了许久后才伸出手在云澈的背上轻轻拍了拍,低声细语道:“兄长,你会有更好的姻缘,切莫在我身上浪费时间。”
无言的寂静像夏季潮湿的梅雨绵延,无尽的酸痛顺着五脏六腑爬进云澈的心脏,如针尖戳刺,虽带来不了致命的疼痛,但足够折磨。
良久,久到素弦的脚步在回廊中响起,伴着她焦急的低语:“姑娘又上哪透气去了,怎么这会儿了还不见回来......”
她的声音渐渐远去,云疏伸手,轻轻攥住云澈的手臂:“我该回去了,兄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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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了两个园子,急得满头大汗准备再多找几个人出来找人的素弦,在回廊前碰到了自家姑娘。
她气得直跺脚;“我的好姑娘,你又跑哪里去了?我差点以为家里出了贼,将您给掳走了!”
嘴上虽然埋怨,但素弦还是上前挽住云疏的胳膊,两人一同朝屋里走去:“我早早就备好了热水,就等着您回来洗漱了。”
“在祖母房里闷得有些热了,于是去前边园子里坐了一会儿,”云疏拍拍素弦的手背,“倒是劳烦你为我担心,等明儿一早,我亲自下厨给你炖一碗鲈鱼羹赔罪,好不好?”
她狡黠地眨眨眼,那双眸子在明灭的烛火中闪着灵动的光,就像一只卖弄讨好的小狐狸。
两人自幼一起长大,说是主仆,实则却更像姐妹。素弦在云疏面前不以“奴婢”自卑,她也不会摆小姐架子。
洗漱后,素弦一边帮云疏整理床褥,一边试探着问:“今日晚饭时,老爷定下了婚仪的日期吗?”那时她正在屋子里收拾云疏的嫁妆,不曾陪着云疏去用膳。
坐在镜子前给头发上涂抹茉莉梳头水的云疏动作一顿,漏掉了一缕还未照顾到的发丝。她抬眸看着镜子中还在忙活的素弦的身影,轻声说:“定了,下月初七。”
“那是没几天了,”素弦停下手里的活,掰着手指开始算日子,“好像也只剩一旬的时间了,不过好在之前该准备的都已经差不多了,只等老太太再添些东西,就可以等陆二公子上门了。”
说完,她又忍不住抱怨了几句:“就算陆家因为世子逃婚的事情不想张扬,但这也太仓促了些。”
云疏没有打断她的话,只是盯着镜子里的自己愣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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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云疏拥着薄被躺在床上,眼皮虽然沉重困倦,但思绪却意外地清醒。
朦胧的纱帐外有一点摇晃的烛火,散了一缕微弱的光照进来——她害怕独自一人深处全然的黑暗中,总要叫素弦为她留一盏小小的光亮,如此才能安心入睡。
今夜有些失眠,飘飞的思绪不知逡巡到了记忆里的哪个角落,居然叫云疏想起了刚来云家的那几年。
她原本也是有过宠爱的——那时候的云靖和沈兰月蔼然可亲,将她视为亲生女儿,对待她与对待云茱一般无二。
那时她好像才九岁,被云靖接到庄国公府以后就将原先的名字姜芜改作了云疏,名字记入族谱,对外说是年幼体弱,送去乡下庄子养了几年才接回来。
也是那一年,宸王与几个官员查出了一件震惊朝野的巨大**案,皇帝一怒之下抄斩流放幽禁百余人,这其中就包括云疏的家人。
凭借和庄国公多年的交情,在被满门抄斩之前,云疏的父母冒死替换了她的身份,将她送到了云家。
初到云家的那几年,云靖和沈兰月几乎将她当成了亲生女儿来疼爱——他们怜惜一个不满十岁、失去了所有亲人的幼女,将所有的爱平等地分给了云疏和六岁的嫡女。
不过仅仅三年后,一切都变样了——沈兰月不知从哪里听说,云疏的母亲和云靖曾有一段难分难舍的情意,那时他们甚至已经谈婚论嫁,但皇帝突然赐婚,拆散了这段缘。于是才子另娶,佳人别嫁,从此分离。
而云靖之所以冒着欺君掉头的风险也要将云疏接回来,正是因为放不下那段情。
自那以后,沈兰月日日对着云疏冷脸,府上的人见风使舵,也不再将她捧为高高在上的公府嫡女,从此养女与亲生女儿之间的界限越来越明显。
至于云靖,他不敢在沈兰月面前替云疏反抗——云家式微,若不是沈兰月以安阳郡主的身份下嫁,恐怕到云靖这一代,已经没了公府的荣耀。
最初他还会偷偷地安慰和宠溺云疏,但随着日子渐长,云靖越发亲近自己的嫡亲女儿,云疏也与他越来越生分。
“也罢......”云疏抱着被子翻个身。都是陈年旧事罢了,再过不久,她就要离开这个家了。
只是唯一舍不下的,便是祖母。那时沈兰月待她逐渐严苛,云靖也说不上话,还是祖母出面,将她接过来养在自己院子里,才避免了日后的许多腌臜事。
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逸出,伴着温凉的晚风袅袅飘远,逝入云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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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云疏外,今夜还有好几个不眠人,王妃徐祯徽正是其中之一。
两人虽已经睡下,但徐祯徽翻来覆去,迟迟没有进入梦乡。只听叹息一声高过一声,最后她忍不住坐起来,对陆谦抱怨道:“王爷你怎么就同意了?陆霄那个混球娶了云家的以后,不知道要如何自大呢。”
本来困意上涌,即将睡着的陆谦被妻子这么一打岔,顿时睡意全无,他睁开眼皱着眉道:“云家现在是个什么样子,你我心里都清楚。当初请陛下赐婚,原本也是想着我家与无实权的云家结亲以后,陛下能打消些疑虑罢了。”
“话是这么说,可云家现在好歹还是国公,就算地位不如以前了,那虚名不是还在吗?”胳膊撑得累了,徐祯徽干脆枕着丈夫的胸口躺下,眉宇间还是化不开的愁绪。
“你都说是虚名了,”陆谦又闭上眼,伸手拍拍妻子以示安抚,“更何况陆霄一直都是那个不求上进的样子,虽然今天来找我想要个官职,但我看他也做不长久。”
丈夫的话让徐祯徽的心稍稍安定下来:“你说的倒也不错,那陆霄尤其爱去水何亭这种地方,说不定过不了多久就领些乱七八糟的人进门,可够云家那个丫头喝一壶的了。”
说话声渐渐低下去,徐祯徽也有些困了,末了还忍不住嘟囔了一句:“早知道他这么麻烦,当初就不应该听你的,把他接回来收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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