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栀枕着小臂躺在床上,若有所思地看着头顶的红色幕帘——在林梨的“节流开源”的政策下,当时二人新婚时用的锦绣阁所采购的上好的红色床帘到现在都没换。
他扭头看向蜷曲在床里头的林梨:“姐姐,明天我就要前往祈城乡试了。”
祈城是离渭城最近的考点,离渭城约莫两百里,乘坐马车大约得三日,而乡试就在今夜过后的第五天。
“我知道。”林梨睁着眼睛,看向墙面。
二人成婚已有两个月有余,林梨清楚,他这一去少说也得花个一年半载才能回来。
她不得不承认,这家伙当初在学堂确实是在“藏拙”,无论是经义还是史书,策问还是文章,都不在话下。想来,他这科举之路,定能一路顺风。
但他也并非没有短板——他虽也信奉仁义礼智信,但在一些举措的提出上总显得格外激进,她这几日反复告诫道:“千万要写考官能接受的内容如上去。”他每次都是认真地点头答应,下一次拿来的文章还是“死性不改”。
“诱拐良家妇女的,直接把他们送到宫里当太监?”
“是啊,这样不挺好吗,他们本就是控制不住自己**的禽兽,呸,说是禽兽都侮辱了禽兽。”
林梨无奈扶额:“虽说是有些道理,但宫内的太监基本都是从小净身的,宫里不收怎么办?”
“不收也成,把那些人直接阉了就成,不服从的,直接斩了。”
林梨哭笑不得地说:“你啊你,还是小孩子脾性。你可曾听闻一些太监,为了泄欲,又或是出于病态心理,会虐待青楼女子?再者,直接斩了,那他们在被抓捕前,是否会多扯上几条人命,反正都是死路一条;你怎敢笃定那些受到如此处罚,或是知道自己要受到如此处罚的人不会做出更过激的行为来危害百姓?”
唐栀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撇撇嘴:“确实有听说过类似的事情……哎,我也不知道了。”
林梨从桌子里精准地抽出一本书册,迅速翻到了自己想要的那页:“大昌律上规定,诱拐良家妇女者,视情节轻重,可以判处杖刑、流刑、死刑。你可认为有理?”
唐栀晃了晃脑袋:“有理。但是,‘视情节轻重’,是否太模棱两可了,就比如张县令觉得严重的,李县令觉得不严重,最后不知该如何下最终判决,兴许受害人会因主观判断带来的偏差没能得到应有的补偿,同时又不小心纵容了犯罪者。”
“总算讲到点子上了。”
“哦——我明白了!”唐栀恍然大悟,锤了下手心,像是一下打通了任督二脉般分析道,“官府可以制定每个县令都可以精确判断与执行的标准,尽量减少主观上的误差,再去根据不同标准敲定刑罚。
“嘶,这么一看,岂不是面对任何有关律法的考题时,都可以提出这个举措?”
林梨端起一杯碧螺春,轻轻吹了一下,将茶叶的清香吹满了整个梨花阁。她垂下眼眸,轻声说:
“自行判断。”
“姐姐,要是女子能科考,想来你也能大展宏图。”林梨的思绪被唐栀的话拉回到了当下。
“我没有什么宏图。”林梨转过身,偷瞥唐栀柔和的侧脸。
“可你有如此才能,却只能囿于这小小家宅,不会觉得憋屈吗?”
“我们这家宅还算小呀?都几乎荒废了一半了大家还是忙活不过来,我看王二王三连打盹的时间都没了。”
唐栀知道,林梨又在避重就轻。
他轻吸一口气,似乎是在给自己鼓足勇气,随即扭头看向她玉石般剔透的双眼,郑重地说道:“姐姐若是想要什么,将来,我一定尽我所能。”
林梨的眼睛来不及躲闪,干脆直接对上了他那如一汪春水般的眼眸。
她曾经以为,自己毕生所求,不过“自由”二字。然而此刻的她,其实也弄不明白何为“自由”——幼时以为只要不上学堂就是自由,再长大些认为不成亲就是自由。
现在看来,那些曾认为违背心愿的事,自己也都照做不误了,但如今,过得也算自在。
自己究竟想要什么,似乎从来没有细究过,她只是一直在做能让娘亲开心的事,比如读书算账,或是在外人前表现得知书达理、大方得体;哪怕娘亲逝世后,也依旧保留着曾经的习惯。
既如此,又该如何述说自己的心愿呢?
再者说,蝼蚁的心愿,也值得被在乎吗?
况且,她才没那么天真,怎会相信那些空口无凭的承诺?
遥想当年,林大人也是如此坚定地承诺林二娘子,说什么自己将来定要娶她为妻,八抬大轿迎进门,给她一个完满的家。而林二娘子等来的却是侧夫人的名头,与林夫人的无限刁难。后来,在林二娘子逝世后,林大人又承诺林梨,无论她是嫡女还是庶女,今后都定会保护好自己,可到头来,自己这个庶女还不是为嫡女做嫁衣。甚至,他们连自己的嫁妆都要克扣,她临行前发现数目不对后,林夫人还嘴硬地辩解说不见的那些银两是给接亲的人的体己份子,林大人只静静地看着二人对峙,在边上装聋作哑。
无耻至此。
然此时此刻,眼前的唐栀是这样的热烈真挚,她难免有些动容。
她在脑内理智地分析道:“明日唐栀就要启程了,想来这一路上定是舟车劳顿,无论他是出于何种动机,自己也不应扫了他的兴致。”
她眨巴眨巴眼睛,温声回应道:“好,一路顺风。”
可心为何不住地砰砰作响?
一定是被窝里闷得太热了,她掀开被子的一角,可这剧烈的心跳声还是没有缓解;
不对不对,应该是今天炭火放多了,暖炉烧得太旺了。
一定是的。
*
林府内,灯火通明,林夫人携自己的大儿子林敦钰,在祠堂内祭拜先祖。
肉眼可见,林府从未亏待过林敦钰。这个白白胖胖的小家伙跪在地上,看着自己亲娘在地上虔诚地跪拜,煞风景地来了句:“娘,我这次能先不考吗?”
林夫人回头,恶狠狠地盯着他,伸出手就是一巴掌:
“没出息的东西,我们好不容易费尽心血把你送到江南最好的学堂,你是不知道你爹是走了多少层关系,塞了多少钱才给你弄到一个名额,甚至还是因为人家赵大人的小儿子要去学什么书画才轮到你的。现在和你一个岁数的同窗们都要去乡试了,你难道还想在家里坐吃等死吗?”
林敦钰捂着脸,委屈地喊道:“可是这样就过不了迎春会了啊,不如等八月再考。”
“你瞧你这点出息,春节算什么,你娘我小时候一次迎春会没过过不也还是好好地活到现在了吗?”
“我和你哪一样啊,你没了爹还没了娘,可我爹娘不是就在这里吗,为什么不能过?”
林夫人换了只惯用手,在林敦钰富有弹性的脸上打出更为清脆的一掌。
被扇后的林敦钰用一对肉嘟嘟的手死死捂住了脸:“好了好了我说错了还不行吗?”
林夫人利落地抄起扫把,高高举起,威胁道:
“你考不考?”
“考考考,但你能不能答应我,把报春钱(类似压岁钱)给我寄到京去?我听父亲在书房里边和刘先生聊得可高兴了,我记得刘先生是我们这的督学使,负责举办乡试的,想来这京城是非去不可了。”他故作忧愁地叹气道。
林夫人疑神疑鬼地看了看四周:“别乱说,你忘了我怎么教你的?”
林敦钰摇摇脑袋,漫不经心地回答道:“隔墙有耳,隔墙有耳~”
林夫人一手抓着扫把,一手擒住他的耳朵。
“啊啊啊,快放手——”
“你爹给你这名字起的好,炖鱼炖鱼,早就应该拿你当鱼炖了!”
林老爷碰巧散完步回来,一听到祠堂那边的动静,就赶忙跑过去查看——
只见自己心爱的大儿子被向来温柔似水的妻子揪着耳朵。儿子痛得哇哇乱叫,边上的妻子被气得面红耳赤。
“夫人,你这是?”
林大人的声音传到林夫人的那一刹那,她立马松开了手,挤出娇媚的笑脸来:“老爷,刚才敦钰不服管教,我实在是没办法了,才下这样的狠手的。”紧接着掐住林敦钰的肩膀,面上是母慈子孝的场景,实则是在威胁:
“钰儿,娘没伤着你吧?”
林敦钰可不吃这一套,这家里能为他做主的也就只有父亲了。他跪着爬到父亲跟前,凄惨地哭喊道:“娘说要把我炖了!”
“哎哟,傻孩子,你娘怎么会把你炖了呢,你俩都快起来吧。况且这是祠堂重地,不宜喧闹啊。”林敦钰站起来的瞬间,顺势靠在父亲身上,以躲避林夫人眼神中扑面的杀意。
林大人不解地问道:“你们母子俩,今日怎么有兴致来祠堂了?”
林夫人整理了下凌乱的衣袖,温声细语地提示道:“老爷可记得五日后是什么日子?”
“我知道了,是夫人您的生日。”林大人竖起根手指,胸有成竹地答道。
林夫人嘴角残存的笑意一下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她尴尬地拿手帕擦擦鬓角的薄汗:“也很接近了……其实是我们钰儿乡试的日子。”
这下轮到林老爷无言以对了,他也学着林夫人用衣袖擦擦脸,随即找补道:“对对对,瞧我这记性,实在是,连这么重要的事都给忘了!”
林敦钰无语地看着眼前这对“璧人”,趁他们沉默之际,撒腿跑开了。
留下林大人和林夫人二人面面相觑。
林大人几次将手臂举到腹前,俨然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向来最懂察言观色的林夫人温柔地询问道:“夫君是有什么话想说吗?”
林大人支支吾吾的不肯开口,林夫人与他夫妻数十载,当然知道他这是犯了什么事——定然是和外边的女人有染了。
她在心里宽慰自己道:“没事,这算什么事嘛,这次我也定能如上次那般不露痕迹地处理掉。”
她挤出一个极尽谄媚的笑,轻柔地握住他的手:“夫君,你就放心说吧。”
林大人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我们家,应该是要有新成员了。”
林夫人的笑容僵住了,双目失神,嘴唇发紫,那年过三十载却犹有娇俏的面庞仿佛在瞬间被冰霜覆盖,呼吸变得急促而微弱。
在林大人惊愕的目光中,她的身体宛如一座倾倒的高塔,向后倒去——
直至躯体与心脏都支离破碎,才算了结了此生的宿命。
臣附议:这林大人真不是个东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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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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