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呆了呆，没有想到对方看着人模狗样，居然会说出这样伤人的话。

她蠕动着嘴唇，用这具身体能发出的最恶毒的腔调回敬：“装货。”

少年唇间溢出短促的轻笑。

糟糕，是绿茶。

果不其然，那群玩家没有注意到少年的挑衅，只听到了她被调侃拒绝后的恶毒吐息。见少年只是笑，并不恼怒，他们便没有插嘴，而是继续交流。

无聊。

女孩百无聊赖地看向这群玩家。听他们说话就像看一群撤掉项圈、互相嗅探的狗，既想呲牙又怕真的惹恼对方。

又狗又怂。

看来他们还是缺少一点真正的紧迫感。

就在这时，粉毛少年打断了他们。

“还不走吗？”他懒洋洋地开口，声音不大，却瞬间切断了所有杂音，“他们在看着你们。”

几人悚然一惊，顺着少年手指的方向看去。

原本随着玩家们的观察探索，他们已经走到了黑袍人的背后，一个比较靠近大门的位置。但不知何时，那些黑衣兜帽人全部转向了这里。

他们就像黑色的虫蛹，密密叠叠、层层伫立，挑高数十米的空旷大殿，此刻就像一口正在合拢的棺材。同时，他们口中还齐齐念诵着什么，刚开始声音很小，但因人数众多而形成了一种奇异地嗡鸣。

“这里不能久留，我们先出去。”老徐当机立断。

众人纷纷向门口跑去。

但已经迟了。

前排的兜帽人如同蛾子一样展翅，庞大的身体仿佛空无一物，轻飘飘地飞扑过来。

跑得最慢的四眼仔被扑到左肩，从肩膀开始，那段肢体瞬间麻痹、陷入僵直。

老徐后撤几步，顾不上安慰，抓住他一边手臂将他甩到了肩上。

接二连三地，所有的兜帽人都飞舞起来，洁白的大厅如同一个漂亮的灯罩，里面扣住了成千上万个横冲直撞的黑色飞蛾。

玩家们犹如投入玻璃罐的饵料，被迫闪躲着他们热情的拥吻。

好在到门口的这段距离并不长，众人很快逃出大门，最先出来的胖子和短发女人阿梅见殿后的老徐也已经跑出来，反手便将那群黑袍人关死在里面。

好在那些兜帽人似乎只在大厅中活动，并没有追击出来的意思。不然这么多兜帽人一起冲撞，他们哪怕有办法守住这扇门，也得费些力气。

“等等，”胖子发觉不对，“那个粉毛小帅哥呢？”

尽管胖子留意到了少年的消失，但无论出于哪种理由，玩家们都不会再打开大门确认少年的踪迹，转而观察起周围的环境。

大厅外面是风格一致的回廊。

透过走廊一侧的玻璃幕墙能看到一片繁茂的花园，各色花草错落有致，美得有些不真实。

“在这里待久了，似乎会下意识变得平和。”小李心有余悸地总结。

的确，无论是胖子掉san,还是女孩的冷淡态度，按照惯例多少都会挑动到玩家们的神经。但玩家的反应都堪称平和。

并且他们似乎也同时失去了对危险的感知力。

譬如刚刚，他们集体直觉失灵，直到少年提醒，才察觉到危险降临。

“我们分头行动，尽快探索吧。”老徐提议。

“等等，刚刚那个NPC说人生来就有原罪，意思是咱们所有人都有罪呗。”胖子积极分析，“而且主线任务也说，要我们通过审判，迎来新生。那咱们要不就摸摸地图，先吃顿饭，看看会发生什么，不就知道她什么意思了吗。”

唯一能交流的NPC是个谜语人，虽然胖子的提议有些摆烂，但确实也有道理。既然不知道NPC是什么意思，那就不如先试试看。

“但是咱们也不知道餐厅在哪儿呀。”小李反驳。

“这里是修道院，虽然没有供奉耶稣，但是装饰风格和建筑结构都和基督教的修道院很相似。”一直没什么存在感的四眼仔突然开口，“如果按照传统修道院的布局，刚刚我们所处的位置应该是教堂，前面这片花园应该是中庭。我们所处的回廊应该是一个环形。”一口气说这么多像是耗尽了他的力气，四眼仔没有据此提出什么建议。

“那咱们兵分两路，一人走一边儿，一会儿食堂汇合。”胖子总结，最终跟老徐的提议也没什么区别。

老徐、胖子、小李和四眼仔向左走去。短发女人不知为何没有跟上去，而是转身向小女孩走来。

刚刚她有和其他玩家交换姓名，女孩知道她叫阿梅。一直言简意赅的阿梅主动上前，半蹲下来——阿梅很高，这样才差不多能跟女孩视线平齐。

“好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两人离得很近，女孩才发现阿梅并不如一眼看上去那样年轻。她眼角有深刻的鱼尾一样的褶皱，只有微笑时才会浮现。

阿梅有种温暖的，妈妈一样的气息。

女孩鼻翼微微翕动，并不显得粗鲁，反而很是俏皮。

“我叫念念。”她答道。

“我们走吧，念念。”阿梅手指微动，似乎想握住什么，终究还是放下了。

念念主动握住了阿梅的手，粗糙发硬，掌上有厚厚的茧子，是长期使用武器形成的。

阿梅回握住她的手。

两人沿着走廊向右侧前进。

……

时间回到他们分道扬镳的那一刻。

在众人纷纷向大门奔逃时，提前察觉到危险的粉发少年却并未如他们一般急于离开。

反而是无比从容地欣赏着玩家们惊惶逃离的狼狈模样。

满天飞舞的猎猎黑袍，并不像真正的蛾子那般令人反胃，反而像被烈火灼烧后飞扬的余烬，让人联想到葬礼、祭祀之类的仪式，有种别样的美感。

在众人离开大厅后，兜帽人并未回归最初的寂静，而是缓缓降落在附近的墙壁上，斗篷如同翅膀般微微颤动。

银白色的大理石墙面转瞬被覆盖上一层颤动起伏的黑。

确认没有乐子可看，少年转身敲响了忏悔室的小门。

说是小门，其实也只是相对整个大厅的建筑风格而言的，实际并不逼仄。

敲过门，少年也不等里面有所回应，便自觉地推门进屋。

里面的结构和教堂的忏悔室比较相似，只能看到一个座位和一面有格栅的木墙。

只是装饰风格一如既往的堂皇。

“祭司小姐，我想要向您忏悔。”少年坐在柔软的座椅上，摆出祷告的姿势，柔软得如同一头无害的羔羊。

隔着木栅栏的空隙，少年明明可以发现对面没有人。但他还是无比虔诚地对着空无一人的忏悔室开始自己的倾诉。

“但是我有一个请求，无论我向您坦白了怎样可怕、卑劣的事情，都请您不要告诉任何人。哪怕是您自己。我不奢求神的原谅，更不敢祈求您饶恕我的罪过。但犯下这罪开始，对我自身罪行的痛悔就如同烈焰一般时时灼烧着我的心房……”

似乎是被他勾起了好奇心，不知何时，木墙的对面多出了一个穿着神职人员制服的身影。

“神欣赏真诚善良的灵魂。祂会宽恕你的一切罪行，只要你……没有隐瞒。”温柔的女声仿佛可以包容他的一切过往。

于是他也果真大着胆子继续开口：“在我开始之前，我还有最后一个请求。”

“什么？”

“我必须要看着您的面庞，才能坦诚地说出我的罪过。”

他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在这种狭小的封闭空间里，那种摄人心魄的清香愈发鲜明。

是绿茶，是由名品绿茶制作出的糕点的味道。

就像将一个久饿的人置身于烘焙房。

如果说爱是自由意志的沉沦，那么抵抗饥饿绝对是自由意志能够做到的最为伟大地挣扎。

就在这种情况下，他居然……居然提出了这样的邀请。

他真的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他知不知道对面是个随时可能将他拆吃入腹的怪物呢？

司辰忍不住坏笑。

“好。”

话音未落，木墙就像一张点燃的硝化纸，瞬间消失。

司辰端坐着，等待少年的自我剖白。

少年原本坐在椅子上，侧身面对司辰，此时却从椅子上滑下，半跪在司辰腿边。

“我最大的过错就是，明知您是祂的眷属，却依然在见到您的那一刻，对您生出了觊觎之心。”少年抬起头。

司辰突然意识到这个姿势下，他们实在离得很近。她能从少年茶色的瞳孔中清晰地看到自己银色面具的倒影。

似乎是有些不好意思，少年撇开了视线。

这很好。

他狭长菲薄的眼尾似乎有某种蛊惑人心的力量。

司辰感觉自己的牙有些痒。

更可怕的是，以情绪为食，她能轻易分辨出谎言的味道。

但他似乎是真的……那种美妙的香气……

“神会原谅你的。”这原本是一句固定台词，但在这里却显得有些怪异。

“我还有最后一个请求。”似乎是被她鼓舞，又好像拼命鼓足了勇气，少年再次看向她。

又是这种无害的，羔羊一般的眼神。

司辰说不出拒绝的话。

“您可以摘下面具，让我好好地看看您吗？”

得寸进尺。

司辰微微前倾，主动垂下了头。

得到她的默许，表面惶恐，实则一直胆大妄为的少年探出手，轻轻将面具从她脸上揭开。

他仿佛看见了一座黛色的春山。

沉默了半晌，他开口问道：“神真的存在吗？”

“我践行神的意志，我即是神的喉舌。”司辰直起腰来。

“如果神是您的模样，我将成为祂永恒的狂信徒。”

“你现在就可以成为。”

“那么，我愿意成为您的信徒……您会奖励我吗？”少年小心翼翼地捧起她的手，高举在自己胸前。

“乖孩子不该先问这些。”

“您是在敷衍我吗……”少年的眼神有些黯淡，细密的睫毛投射下一小丛阴影。

被发现了呢。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司辰琢磨了一下，顺势抽手揉了揉少年凌乱的的粉毛。手感竟然出乎意料的好，有点类似于打理极佳的长毛猫的质感，丝滑、柔软。

司辰索性多捋了几把。原本还称得上乱中有型的碎发，彻底变成一蓬鸟窝。

“你该走了，不要错过圣餐。”司辰收回手，淡淡地提醒。

少年幽怨地看了她一眼，顺从地自她腿边起身。司辰没有抬头，似乎陷入了沉思。

少年离开后许久，忏悔室仍然残存着极为馥郁的香气。并不刺鼻，只会让人食指大动，忍不住沉迷。

司辰闭目养神，努力平息自己的食欲。

不对。

司辰细细感知着。

从少年身上收割到的情绪，似乎真的进到她的肚子里了。

不知为何，对于他贡献的能量，系统并没有截留。

她似乎找到了，达成成就、完成晋级任务之外的另一条路——

只要困住他，自己就能拥有一张长期饭票了。

所以，那个小点心叫什么来着？

算了，不是很重要，下次再问吧。

司辰正调整着自己的计划，远方突然传来了一声渺远的钟鸣。

忏悔室外，原本明澈的天光骤然变得昏黄。

黄昏降临了。

司辰挥了挥手，木墙再次出现。没想到这次开工这么快，这届玩家实在是不行。当然，个别的也有些太行了。

不过看起来，今晚有人要陪她一起饿肚子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