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一个傻子

路遥沙急,行之甚艰。

东行百余里,犹是只见漫漫黄沙,飞尘滚滚。

遮天蔽日之下,单薄的身躯如蝼蚁般脆弱渺小,行在其间,令人生出如在这黄沙巨兽中行走的错觉。

少年牵着身后的高大青年,在软塌的层层沙丘中艰难行进着。两人腰间都缠着根草绳,前后相连着。

走在前面的少年还时不时地看向身后神情呆滞的青年,嘴里提醒道:“阿兄,小心脚下啊,别陷进去了。”

那青年乖乖地应了一声,步下却又是一个踉跄。

少年叹了口气,默默地将中间的草绳又拉紧了。

三日前的黑沙来得比以往更加凶猛,阿九差一点就没能赶回到那处藏身的洞穴。

擦着死线躲过去了,结果一进去面对的就是他发病发狂的好兄长。

得亏他早有准备,勉强制住了对方,这才算是保住一条小命。

毕竟他的病阿兄疯起来完全不认人,见谁砍谁,哪怕是卸了他手里的兵器,光凭那身拳脚便能一掌碎了人半边胸骨。

若非如此,他们俩也不会离开酒馆,跑到沙漠里面做个穴居人。毕竟酒馆也是需要做生意的,再可怜他们兄弟俩,也不能放任一个病疯子在那里隔三岔五地搞破坏。

不过也算是因祸得福了,阿九运气极好,真叫他在这鸟不拉屎的不毛之地捡到点前人遗落的物件,虽然大多数灵气尽失,却也能换些废品钱。

他所习的旱地行舟之法,便是从那堆废品里淘出来的。

一本记录了各种小术法的破烂册子,对修行之人无大用,普通人又看不懂,旁人眼里的破烂,在阿九眼里却珍贵得很,再借着前些日里兄长清醒时教与他的练气法门,竟还真让这小子学成了。

也算是一个天赋异禀的孩子了。

“阿兄,停一下。”阿九忽地住了脚,缓缓蹲下身,伏在沙丘上,“快趴下。”

“嗯。”

那高大青年学着样子,整个人趴在沙上,脑袋歪到弟弟的那一侧,说话间喷起了沙土,他皱着眉,含糊问道:“我们到了吗?我好累,腿好酸。”

“小点声,”阿九低声道,“前面有情况。”

“嗯……嗯?”

他的那个呆哥哥好像一下子被吸引住一般,眼睛瞬间直勾勾地盯着那边去了。

他们两个伏在沙丘上,高处俯瞰,很容易就看见下面的情况。

一个披着灰色破烂斗篷的人,被几个大汉持械围着。

是沙盗拦路?

阿九心里默默猜想着。

这种情况并不新鲜,这种高危暴利的职业在哪儿都能生根发芽,穷陬僻壤与繁华胜地,区别无非是见血与不见血而已。像乌珠沙海这种危险的无主之地,最容易吸引走投无路的亡命之徒,只会教这种情况更加猖狂,也更加残忍。

他心里默默思索要不要换一条路走时,下面已然生了冲突。

双方似是没谈拢,灰袍青年身后的那名沙盗立即举了刀,往他下盘撩去。

这一招既静又急,迅然无声,只待一击即中,血线飙飞,双腿分离的那一刻。

他这一招行过千百次,见过无数人狼狈跌倒在血泊中,在剧痛中绝望挣扎的种种表情。此时,他也在遐想着这个冷漠又孤高的青年又该给予他怎样有趣的反应。

那沙盗眼前看见连珠红线,嘴角的狰狞笑意尚未完全展露,失坠感瞬间充盈整个脑海,他看见自己的身体冲了出去,脚下扬起的沙尘落到干痛的眼睛里,教他看不清脖子上喷涌的红水,也看不见那鬼魅般的青年。

一只长靴重重碾在那只陷落黄沙的头颅之上,那灰袍青年提着长刀,刃上悬着一滴血,摇摇欲坠。

旁人还未反应过来,又一人冲上前,转瞬之间,便软趴趴地倒下,没有飞溅的血液,只有渗红的沙地。

刀尖折映一抹刺人的光,摄人的寒意充斥众沙盗心间。

他们也算是个不大不小的高手了,不然也没这个本事做刀尖舔血的生意,可方才连被斩杀二人,竟无一人能看清那青年如何夺刀、行动。

碰上硬骨头了。

余下几人暗暗交流,知道自己看走眼了,这桩生意也做不成了。没必要为了这么一个硬茬子,死了自己,便宜弟兄。

短暂地对峙一番,剩下几个沙盗缓缓后撤,眼睛死死地盯着灰袍青年,生怕一下放松警惕,自己便和方才那弟兄一样。

“撤!”

找准机会,一人低吼道,同时身子后缩,一下钻到沙里消失无踪。剩下几人亦是如此,只有一个较为瘦弱的沙盗,犹豫地看向那颗被踩在脚下的头颅,咬咬牙,跟着同伴离开了。

一瞬间,这片沙地只剩一个默然站立的青年,两具死不瞑目的尸首。

【宿主,你还好吧?】

脑子里的那个小家伙担忧问道。

方才还呼吸沉稳的段清晓杵着刀柄,慢慢地跪坐在沙地上,面无殊色,额间冷汗涔涔。

伤口又有血液渗出,洇深了半边衣衫,窒息的血腥味萦在鼻尖,熏得他有点头晕目眩。

【暂且死不了。】

沉沉吐出一口浊气,迅速点住几处穴位,以气劲封住,算是勉强遏制住了流血恶化的趋势。

这种处理也只是治标不治本,江含霁残留在他心脉中的剑气一刻不除,他这伤势便多严重一分。

凭他如今这种情况,至多撑上半个月,便是伤重而亡。

但万幸的是,他已经知道了接下来的方向。

段清晓盘坐调息,长刀斜斜插入沙里,夕阳残辉覆上一层红影。

他早就感受到了附近一股熟悉灵力波动,不是自己留在少年身上的那股,而是另一种,有着莫名亲切感的灵力。

不过他并没有去仔细探寻的精力了,遥遥往沙丘上瞥一眼,没有感觉到杀气,便只当那两人不存在了。

少年阿九看清下面情形,下意识地就想拉着兄长遁走,却不想这呆子乐呵呵地站起来,身上的沙子都不拍一下,对着下面挥手大喊道:“欸——看得见我们吗——”

见到下面那个灰袍人影有点抬头的动作,他倒是挺开心地拉住弟弟的手,闷头往下冲。

“呃——!

“慢——慢慢慢——慢点!

“哥——哥!别拉我,要摔了!要摔了!”

可怜的阿九狼狈地跟在他哥后面,深深后悔着为什么之前要用绳子把俩人栓一块,一步一趔趄,差点没一头栽进沙里,跟个钉耙一样被拖着走。

明明他哥这么厉害,只是脑袋暂时不灵光了而已,他到底凭什么认为他哥需要人时时看顾的。

万幸这丘不陡,只是长而已,虽然跑得累点,但摔成倒栽葱这样惨事还是没有发生的,看着方才还嚷嚷着累的兄长一瞬间神采奕奕,不由得心情有些复杂。

但这种复杂心绪在看见沙地上盘坐的灰袍人影时,又一瞬夹杂了几分尴尬,上次见还是从人家眼皮子底下遁走的,怎么想当时都有点落荒而逃的意味。

段清晓看着眼前的两人,莫名有点好笑,全然没有在意自己也是满面尘土的模样。

“你好啊,小兄弟,我们又见面了。”

听到那声清朗含笑的嗓音,阿九根本不愿细想这笑意从何而来,本想硬着头皮应几声,结果又被旁边的呆子抢先开了口。

“对啊,我好想你。”他也照着样子盘膝坐下,眼里亮晶晶的,看着对方,几是溢出来的欢喜。

段清晓眨眨眼,仔细地打量着面前乐呵呵的青年,眼里有一丝惊异。

这人修为浮杂,混乱非常,非灵非妖亦非人,灵蕴气敛,他一眼也摸不准深浅。关键的是此人气息繁杂,底下却似有若无隐着一缕气,莫名的熟悉。

至于模样也无疑是极好的,剑眉星目、凤骨龙姿,算得上一句美男子,只可惜,傻里傻气的。

他的脸被斗篷遮着,这兄弟俩也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隐隐约约瞧见一小段线条利落流畅的下颌。

“你说想我,我却不记得见过你这般的人物。”他好奇道,“你我见过吗?”

“怎么会?我……我总是看见你呢。”

呆子听到这问话,先是一怔,转而又急起来,想拉住对方的手,却畏畏缩缩地不敢伸过去,嘴里嘟囔道:“只是你每回都跑得远远的,是不是嫌我总是找你闹,你烦了,不想要我了?可是我……”

这话说得倒是好笑,讲的人稀里糊涂,听的人一头雾水。

便只道这呆子是认错人了。

“对不住,对不住啊。”阿九慌里慌张地拉住兄长,防止他再说什么丢人的话,讪笑道,“我阿兄生病了,最近脑袋不太好,见谅见谅。”

“病?”

观其言行,确实像是得了什么癔症,可仔细看去,这位少年的阿兄神清目明,并无一般得病之人所有的污浊混乱之气。

至少肉眼是瞧不出什么问题。

段清晓点点头,思索道:“这般情状,一般凡药对他未必有用,反而有害无益,若有机会,你们可去玉泉州找醉荫仙宗的人相助,他们最善炼药,魂魄温养一道亦是颇为精通……”

“啊……哈……”

阿九只有一声苦笑,含糊道:“那时再说吧。”

他显然不愿意在这个话题上多聊,眼珠一转,落在旁边那两具尸首上,回想起方才所见情形,仍不免有些犯怵,道:“你可真厉害,这群沙盗平日嚣张惯了,今日算是踢到铁板了。”

“你……”话及此,心中蓦然一动,“我看你好像也往西南方向去,要不与我们同路?”

虽然只有两面之缘,他倒也能感觉得到眼前的这个灰袍人不是什么危险嗜杀的人物,对他这个凡人也没什么属于修士的傲气,是个可以正常交流的“好人”。

他们一个凡人、一个傻子,去那种吃人地方本就与送死无异,若非兄长少数清醒之时提到了西南方向或有解法,他这辈子都不可能拖着糊涂着的兄长去那种地方。

眼下碰见的这个人,虽说来历成谜、实力成谜,若能同行必然是个得力帮手。这个家伙要找宝贝就给他,反正自己的目的只是想找找看有没有什么灵丹妙药,能给兄长续一口气。

听到这问话,段清晓还没做什么应答,那呆子哥哥已经是一脸期待地看着他了。

“你没有修为,为什么去那边?”

段清晓没有回答,只是问道:“那地方最近很危险,不是你和他该来的。”

“如果可以的话,我也不想去啊。”阿九道,“但总有个不得不去的理由么。”

感受到斗篷阴影之下的沉静目光,阿九笑了笑,拍了拍他的兄长,已经是不言而喻。

【这个弟弟人还怪好呢。】

脑海里滋啦啦的电流穿过,带出一串微痛的酥麻感,青年微微皱眉,轻轻应了一声。

“你不舒服吗?”

那个呆哥哥不知何时凑上前来,担忧地看着他,手掌抬起又落下,最后把他的手覆在手心里。

一种温热的暖意自交握处蔓延,一直弥到四肢百骸,长久以来因剑创而始终不散的疼痛感也仿佛消散几分。

“这样就好多了吧。”

他眉眼弯弯,一副求夸奖的模样,“你的手那么凉,这样多暖暖才行。”

“多谢,”段清晓垂眸,看着交握的手,轻轻地抽回来,那舒心的暖流也随即而散,“不过你不必如此耗费灵气,得不偿失。而且以你目前的状况而言,最好不要妄动修为。”

虚握了一下空落落的手,他有点失落地收回手,小声道:“你好讨厌,每回都是这样。”

他沉默地看着他。

“但是你这次没有不见,所以我原谅你了。”这呆子笑了起来,眉眼弯弯,“我叫砚柳,你不要又忘记了,砚柳。”

天边的日头渐渐落了。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