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怎么又被退回来了?”
穿着工作制服的护工悄无声息地来到副院长办公室门口,探出个脑袋,眼睛骨碌转动,偷摸寻找着那位少年的身影。
两片厚重的窗帘遮住了窗外的阳光,他瞅了好一会儿,才寻到坐在沙发角落里,被昏暗包裹着的瘦弱的少年。
看着少年身上穿着与孤儿院格格不入的精致衣服,护工不屑地啧了一声。
“没有这个命,穿再好的衣服有个屁用!”
在楼梯口就听到动静的清洁工阿姨,连拖把都没来得及清洗,便匆忙跑过来看热闹。
“咋了,楼下停的那辆车好像前不久才来过院里吧,难不成又是那个人?”
“是哦。”
护工嫌弃地瞥了一眼,顺带把办公室的门给关上,他拽着阿姨的胳膊退后几步离门远一点,生怕里面有什么邪秽之物沾惹到自己身上。
他瞅了瞅对面的会议室。
会议室的大门紧紧关闭着,但丝毫掩盖不住里面的喧闹声。
“这个孩子不能再待在我们家了!”
“他比鬼还要可怕!”
护工指着会议室的门喋喋不休道:“我跟你讲哈,领养他的这户人家又出事了,这都是我亲耳在办公室门口听到的哩!”
清洁工阿姨皱着眉头,:“真有这么邪门?”
护工啐了一口:“我早就觉得他是个扫把星,自从他来了院里后我家过得也不安生,真是倒霉!”
“别谈你家的事,快说说今天怎么了?”
“噢,原本这几天是他们家老爷子大寿,恰好又把他给领了回去,寻思着就干脆一起办个大宴呗。结果老爷子突然心梗死了,直接喜事办丧事。呵,不过要我说也活该,有几个钱就到处显摆,这下倒霉了吧,呵。”
清洁工阿姨听完后摇摇头:“唉,这都多少回了,不是克死这个就是克死那个的,他的命还真是…他来院里应该很久了,院长该不会真要让他待满十八岁再放出去打工吧?”
护工白了她一眼:“你以为院长很想吗,这可是国家出台的政策!不然谁愿意养这个吃白饭的养这么多年。”
门口的声音逐渐变小,到最后没有了任何响声。
办公室里的窗帘被完全拉上,即使是屋外璀璨的阳光都不能透进来一丝,他就这样坐在密闭的房间里,无声无息,没有一点生气。
细长而略微上扬的丹凤眼低垂着,很多人都很喜欢他的眼睛,看到的第一眼都会夸他的眼睛很好看。
那本是双明亮的眼睛,但此刻在他的面庞上,却像是一潭死水,深不见底。
那两人说话并没有刻意地降低声量,仿佛就是特意要说给他听的。所以一字不漏的,都传到了他的耳朵里。
是啊,他就是个怪物,他早就知道了。没有人会永远不幸,除了他。
又过了没多久,他听到对面会议室的门被打开。没有多余的话再传进来,甚至不需要他在参与,这件事似乎就这么定下来。
他自嘲般勾了勾嘴角。
自始至终他都像是一件没有灵魂的商品,从出生到领养,他都没有过问的权利。
办公室的门被打开。
副院长走了进来,他体型圆圆的,脑袋有点秃,鼻子上架着副黑框眼镜,手上拿着一沓文件走进办公室。
他头一次觉得原来副院长已经老了这么多,明明九年前还是个意气风发的壮年男子。
副院长用手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拿了杯茶几上早已凉透的茶水喝了好几口。他没有去看一直坐在沙发上的少年,而是背过去走到办公桌前将手上的文件随手一放。
“你先回宿舍楼吧,那个床铺还是你的。”
“好。”
他起身拿起放在一旁的书包便直接走了出去。
没有过多的解释,大家都心知肚明。
他走后,副院长才转过身来,看着被打开的门轻轻地叹了口气。
他走出办公楼,阳光从蓝天中直射下来,他紧皱眉头伸手挡在额前。
这阳光有点刺眼。
轻车熟路地走到宿舍大楼的六号房,一推开门,又看见了熟悉的蓝白色地板,跟病房一样。
这可不是病房吗,里面几乎没有正常人。但凡是健康的孩子早就被领养走了,除了他,所以他也不是个正常人。
他走到挂有“2768”号的床铺。
“2768”是他的编号,孤儿院里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编号。
院里大多数的孩子都是因为先天性的疾病被遗弃,很多连名字都没有取就被扔到孤儿院的门口,所以只能靠编号来区分。
他是少有的身体非常健康且有名字的小孩,随了母亲的姓,还取了很文艺的名。
叫宁怀义。
宁怀义很喜欢自己的名字,那女人没教过自己写字,他第一次写名字还是在读小学一年级时,年轻的语文老师握着他的小手一笔一画写在书上。
那是他为数不多感到开心的事情。
宁怀义把书包放在一旁的书桌上,他是孤儿院里少见的能够凭自己本事靠到高中的人,所以副院长特意为他准备了一张单人书桌。
连鞋都没有脱,坐在床铺上就往后倒,把胳膊搭在眼睛上,遮住天花板上白炽灯的光。
好累。
一闭上眼睛,仿佛又回到了那天的寿宴上。
原本这是个美好的开端,但意外就这样毫不意外地发生了。
老爷子突发心梗,当场倒地。之后,他听到的就是满屋的尖叫声,哭喊声。
夫妻俩立刻扑倒老爷子的身体旁,慌忙地打电话叫着救护车。
女人扭头看着只有几步远的少年。
她是一所小学的科学老师,自然不会轻信孤儿院里的风言风语。
“你真的要领养他吗?”
“这么多年领养过他的家庭都出事了,最惨的还是三年前的那对夫妻,刚办完手续开车回家就遇到了车祸,夫妻俩全死了,就他活了下来。”
“可是这些灾难也只是个意外罢了,又不是他造成的,说到底,他也是个可怜人。”
女人站在六号宿舍门口,看着一个人坐在床铺上吃着苹果的少年。
她第一眼就看中了这个孩子,虽然个子不高,面色蜡黄很明显营养不良,而且还是院里年纪最大的孩子。
但他实在是相貌姣好,特别是那双与别人不同的丹凤眼,一眼就能让人陷进去。
女人生完女儿之后流过一次产,后来就不能再生孩子。但夫妻俩都很想再要一个儿子,女儿和儿子,刚好凑一个好字。
而此刻她蹲在地上仰头看着身穿黑色西装的少年,他低垂着眼眸,如同无底的深渊,让人不寒而栗!
魔鬼,他就是个魔鬼!
他果然就是个天生煞星!
宁怀义躺在床上快要睡着时,突然感觉到一双小手摸上他的手臂。
他挪开胳膊,眯着眼看着跑来打扰他的人,看清来者是谁后,嘴角浅浅地扯出了一个笑容。
“小小。”
“怀义哥哥。”
小小咧着嘴,朝他露出大大的笑容。
宁怀义把他抱起放在自己床上,摸着他圆滚滚的小脑袋。
小小扑在他的怀里像往常一样撒了一会儿娇,开心过后顿时感到疑惑,一双大眼睛眨啊眨:“怀义哥哥怎么又回来了?”
“小小不希望我回来吗?”
小小摇了摇头:“可是我更希望怀义哥哥能有属于自己的家。”
宁怀义苦涩地笑了笑,他早就没有家了。
早在九年前他被遗弃在游乐场里的那一天起,在这个世界上他就是孤身一人。
他记得很清楚,那天是六一儿童节。女人特意请了一天的假带他来到郊外的一所游乐园玩,那里有很多人,他很开心。
结果这场快乐只是藏在蜜饯里的毒药。
他从旋转木马上跳着下来,想要奔向女人的怀抱里,然后拉着她的手像其他小朋友一样欢乐地跑向下一次游戏设施时,他已经找不到女人的身影。
六一节那天天气很好,气候适宜出去游玩,场内满是奔跑的孩子,还有几个玩偶人手上牵着一大把红红绿绿的气球,分发给闹着要的小朋友。
只有他一个人待在原地,被整个世界抛弃。
他在游乐场等了很久,最后只等到工作人员打电话报警。之后也没有找到女人,后来他就被送进当地的孤儿院里。
“怀义哥哥是伤心了吗?”
小小见他一直沉默不语,立马凑过去抱住了他。
小小把自己的脑袋靠在宁怀义的胸口处,闷闷地说:“怀义哥哥可以和小小在一起,小小永远都会待在哥哥身边。”
永远在一起啊。
小小,你果然是个天真的孩子。
宁怀义没有直接回答他的话,失神地看向蓝白色的地板,伸手轻轻地揉了揉小小的脑袋:“小小不想要爸爸妈妈吗?”
小小是个好孩子,他希望他能过上好的生活,而不是像他一样在孤儿院里度过童年。
小小用力地摇了摇他的脑瓜子,双手死死地抓住宁怀义的衣服:“不要!我有哥哥在就好了!”
然后又闷声闷气地说:“反正他们也不要我。”
小小是五年前的冬天,被遗弃在孤儿院门外,要不是保安大爷一大早要去开门取报纸,说不定他就要在睡梦中死去。
随后医生检查出小小有先天性的心脏病,再加上体质弱,一旦发病,要不就需要昂贵的医疗费用进行治疗,要不就是死。
小小来时,宁怀义已经是待了四年的“老人”,护工安排小小睡在他隔壁的床铺,这样方便看照。
就这样,自从小小有懂事起,自己的身边总是会有一个哥哥陪着他。
虽然起初这个哥哥并不是很乐意自己一直跟着他,但在小小的世界里,哥哥就是唯一的亲人。
久而久之,宁怀义也习惯了身边总是有这么一个小小人黏着他。
小小第一次见宁怀义被领养走的时候,直接哭得引发了心脏病,好在及时抢救了回来。
虽然长大后嘴上说着希望哥哥能有个幸福的家庭,但宁怀义明显感受到小小对他的依赖。
宁怀义抚摸着小小柔软的头发。
还剩两年,他心想着。
夜晚十点,小镇上家家户户的灯几乎都熄灭了,只有为数不多挑灯夜读的学生的房间亮着灯光,与小镇夜空亮着的点点星光遥相呼应。
同样没有入睡的还有宁怀义,六号宿舍里只有他的书桌前亮着一个小夜灯,夜灯旁放着的是哄小小入睡的睡前故事书。
他手上拿着一本笔记本,扉页还印上“第一小学”的印章,本子的缝合处早已掉漆,但看上去依旧干净整洁。
他在思考,以后的路该如何走。
穷苦的孩子早当家,这句话不只是说说而已。
宁怀义自懂事起就明白凡事只能靠自己。
五岁前一直跟着母亲住在破旧的老式居民楼,家里很小,勉强够这一大一小生活。
没有人会去嘲笑他只有一个酒鬼母亲没有父亲,因为大家都半斤对八两,三户人家都凑不出一个完整的家庭,更何况他的周围很多人,都没有父亲。
母亲上的是夜班,虽然平时也不怎么回家。可以说,宁怀义是靠楼下的一位老奶奶带大的。
老奶奶六十多岁了,生育了四个子女但都不在身边。宁怀义其实能感觉得到,老奶奶是把自己当作亲孙子来带。
自己来到孤儿院后就再也没有回去过,不知道老奶奶现状如何,身体可还好。
其实宁怀义很小就知道母亲根本不把自己当作亲生儿子来养,只是一个意外出现的产物。
有时他都会怀疑,要是还在娘胎时就被打掉是不是对双方都更好一点,说不定还能早一点投胎至少到一个正常的家庭。
很不幸的事,他竟然顺顺利利地活到了十五岁。甚至在所有孤儿院工作人员的诧异下以全镇中考第一的成绩考进了小镇里唯一一所高中。
真是见了鬼了。
这小子的脑子有这么好使的吗?
按照国家法律规定孤儿院里的孩子如果有能力读书,那孤儿院就必须供其读下去直到成年。也就是说,宁怀义完全不用担心高中时期的学杂费用,但成年后就难说。
宁怀义握着水性笔“沙沙”地在纸张上写着。
现在是五月份,第一个学年就快结束,还有两年他就可以参加高考正真地走出这座小镇。
他必须考上城里的大学,这是目前他唯一的出路。不管以后的专业如何,是否能够顺利地找到工作,只要他闯了出去,一切都不会比现在的状况更糟糕。
虽然国家会有相关的补贴政策,但是也要有备用金以防日后的不时之需。
他已经不再指望突然再次出现想要领养他的父母,还不如靠自己来得实在一点。
七月份就开始放暑假了,要不,就去工厂里转转?
小镇上有一些服装厂加工厂之类的,勤快点干两个月,说不定第一年的学费就有了。
宁怀义用笔盖抵着下巴,认真思考这样做的可行性。
想了一会儿后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
啧,就没有又快又合法的赚钱方法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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