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乔洛猛然睁眼,眼底划过一丝迷茫,而后瞬间清醒。
卯时了。常年卯时起身,她早已形成习惯,如今便是没有打更声,她也是知晓时辰的。
腿被裴戬枕了一夜,有些麻,腰间的双臂已经松了下来。
怀中的裴戬,睡的正安稳,比醒着时放松了很多,脸上一片安宁,平日里深不可测的双目紧闭,没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看起来毫无防备。
药效不错。
乔洛细细地打量了会儿熟睡中的裴戬,缓缓将裴戬的头从她腿上的薄被上挪到枕头上,轻轻拉动被子为他盖好,一手抚上他消瘦的脸庞,入手温润,许是靠着她睡的缘故,皮肤倒不似寻常时那般微凉。乔洛俯身低头在他眉心轻吻,无声道:好好休息。
轻轻下床,将六福穴道解开,走出房门。
天边将将蒙蒙亮起,左锋等人仍坚守在房门外,只是此时不再限制乔洛的出入。
乔洛在宁曦房中洗漱一番,换了身干净衣裳。
“小曦,以后督公就是你家姑爷了。”
“是。”宁曦有些诧异,明明之前便见小姐十分在意督公,她也一直把督公当做姑爷看待,怎么小姐现在才承认督公的身份?
乔洛随意用了些早膳,再次回到自己房中。
此时裴戬还在沉睡,六福站在床塌旁等待侍奉。
见乔洛回房,六福忙行礼:“奴才该死,昨夜竟是睡了过去。”
“无妨,昨夜你也累了,今日还需你照顾督公。”
两人都心知昨夜是何情况,不过是面上得过得去罢了。
乔洛看着床上的裴戬,问道:“陆大夫来看过了吗?”
六福道:“来过了,陆大夫说督公如今需休息,待督公睡足了,醒后再用药。”
“嗯。”乔洛点头,这是意料之中的,他们习武之人有内力傍身,自身的治愈能力比普通人强许多,再者裴戬是过度操劳病倒的,更是需要多加休息。
只是,按常理习武之人身体素质比常人好太多,裴戬内力不错,怎会这么容易病倒?这身子究竟是有多弱?
罢了,这段时间多照顾着他些,以后定然要好好为他调理调理。
乔洛坐在床边,细细打量了会儿裴戬,脸庞消瘦,面色苍白,眼底的乌青仍很显眼,乔洛吩咐:“你让人把督公书房中的文件都搬到隔壁。”
六福有些不解:“这……”
乔洛道:“督公病重,不知何时能醒,便是醒了,也不宜操劳。赈灾一事,虽说已到了尾声,可也不能松懈,断不能将事务放在一旁置之不理,这些日子督公处理赈灾之事时我一直伴其左右,对赈灾一事也有些了解,可以胜任剩余之事,即便是我出了错,下面的人也会指出,出不了乱子,反倒是不管不问,容易出事。”
至于为何是隔壁,一来书房重要文件较多,哪怕是出门在外,书房依旧是较为**的地方,未经允许,她还是不在那的好,二来若是在这里办公,怕是会惊扰了裴戬。若是在隔壁办公,既不会惊扰裴戬,又能及时了解裴戬的情况,自然,隔壁是最好的选择。
“奴才明白,奴才这便去取。”说罢,便退了出去。
乔洛握了握裴戬露在外面的手,有些凉,裴戬的手比乔洛的手大出许多,乔洛又将另一只手一同附上,将裴戬这只冰凉的大手包裹在其中,半晌,那只大手终于恢复了正常人的温度,乔洛才将其塞入杯中,掖好薄被。
六福:“乔姑娘,东西已经放好了。”
“嗯,你再挑一人为我磨砚,督公这边就辛苦你了,有情况及时通知我。”
“奴才明白。”
……
放下手中的毛笔,合上最后一本文件,乔洛将案桌上的文件规整一番,以前学习这些政事,是无奈之举,没想到如今竟派上了用场。
“几时了?”
小太监赵喜:“回姑娘,酉时两刻了。”
乔洛摆摆手:“你下去吧。”
“是。”
待小太监出了房门,乔洛起身活动活动筋骨。
这小太监便是六福挑了为她磨砚的,人倒是规矩,只是到底不是自己的人,用着不那么舒心。宁曦那丫头,看书只看话本,磨研一点不会,今早便被派出去了解赈灾情况了。
腹中饥馑。
午时有人来请她用膳,被她拒了,事务繁忙,她不想拖延。
在这里身旁连个能分担的人也没有,大小事务都要自己亲自处理,如今赈灾之事即将结束,事务少了许多,她尚且处理了这么久,难怪之前裴戬时常要忙到半夜才能安寝。
晚膳后,乔洛回到自己厢房。
裴戬已经醒了,正背靠棉枕,坐在床上低眸沉思,墨发随意散在身后,额间散着几缕碎发,脸色虽仍苍白,但终于有了些许血色。桌上放着一只有些食物残渣的空碗和一碗黑乎乎的药,看样子刚用了晚膳,还未开始服药。
乔洛笑道:“督公醒了。”
裴戬抬眸瞥了她一眼,声音清冷疏离:“嗯。”
乔洛笑容不变,端起桌上的药走向裴戬。裴戬果然还是昏迷时比较可爱,醒了便是这般拒人于千里之外,他醒了的消息无人通知她,想必都是被他拦下了。
“督公,该喝药了。”
裴戬看着递到面前的黑乎乎的汤药,接过药碗,一字未说,便将药一饮而尽。
乔洛接过碗放在一旁,笑得温柔,继而欺身而上,一手捂住裴戬的眼睛。
心底蔓延上一股莫名的惊慌,裴戬猛地拉下乔洛的手,怒吼:“你做什……”么?
嘴里被塞了东西,甜甜的,像是……蜜饯?
抬眼对上乔洛充满笑意的双眼,心跳漏了一拍。
“好吃吗?”
“难吃。”虽是这么说,可仍是没有将蜜饯吐掉。
乔洛看着口是心非的裴戬,笑着顺着他的意思说:“嗯,不好吃,那下次换个口味。”
撒谎,明明很喜欢吃。
她进门时便发现了,屋内没有甜汤,想必是被他撤下去了,他不想让人知道他怕苦?还是不想让人知道他喜甜?大抵又是习惯使然,习惯隐藏自己的所有喜好。
裴戬有些不自在,推开乔洛,咽下口中的蜜饯,正色道:“你批阅了那些文件?”
“是。”
裴戬怒吼:“胡闹!咳咳……”
乔洛忙上前轻抚裴戬后背,但被裴戬一把挥开。
“你可知赈灾一事并非儿戏,若是出了差错你如何担待!”裴戬当真是气急,听六福与他上报时他只是疑狐,以为乔洛不过是句戏言,谁知她真的做了。如今赈灾之事已经接近尾声,便是他不出面一时也出不了大乱,反倒是她什么都不懂便瞎掺和,将百姓置于何地,若出了事,她如何能担得起这责任!
乔洛不与裴戬争辩,裴戬此时如此生气一来是担心百姓,二来是担心她,若因她出了乱子,裴戬想保她怕是要废不少心思。此时哪怕她说得天花烂坠,在裴戬看来也是胡闹。
理由再多,心意再好,没有实力,便是添乱。
换做是她,她也生气。所以此时最为省心的法子便是拿出她可以胜任的证据。
“福公公,烦请将隔壁桌上剩下的公文拿来。”桌上有些她批阅完了但还未发布下去的公文,不是紧急的事,她便留了下来,以便此时之需。
“是。”
裴戬冷哼,他倒要看看,她究竟有何底气能够这般自信!
……
乔洛挑眉:“如何?”
裴戬看着手中的公文,神色有些复杂,她批的很好,即便是他亲自来,也不过如此:“你为何会懂这些?”
“以前行走江湖时,见过赈灾之事,这几日又日夜跟在督公身旁,学了几分,加之我天资聪颖,如今的问题比前些日子的要简单得多,我能胜任也不足为奇。”
满口胡言,这种事情,岂是看几天便能学会的?乔洛不愿说,他也不多问,所幸没出乱子。
裴戬神情有些疲惫,他病情未愈,又强撑着看文件,此时脑中已隐隐钝痛,挥挥手:“行了,你们都出去吧。”
六福恭敬应声,抱着文件出了房门。
看了眼仍站在床前的乔洛,裴戬觉得头更疼了:“你怎么还在这?”
乔洛向前两步,蹲下,趴在床前,仰头看着裴戬:“督公,我累……”
裴戬瞥了眼趴在床前的乔洛,恰巧与乔洛看过来的眼神相对,裴戬暮的收回视线,冷声道:“累了便回去休息,留在我这里作甚?”
乔洛眼神微敛,似是有些难过,委屈道:“督公,我批了一天的文件,您竟都不心疼我。”
裴戬神情一顿,语气微缓:“辛苦了,回去歇息吧。”
乔洛缓缓起身,继而俯下身子靠近裴戬,手撑床面,与裴戬平视:“督公可还记得昨夜发生了什么?”
裴戬颇有些不自在地后仰,而后反应过来,猛然推开乔洛,面色有些慌张。昨夜的事他没有印象,但从六福的叙述中他知道了些大概,没想到他昏迷时竟那般……不知羞耻,乔洛进门后他刻意忽略这件事,如今突然被提及,他当真是有些无措。
裴戬稳稳心神,缓缓开口:“昨夜……”
腰上一紧,被抱住啦!
乔洛扑进裴戬怀中,打断了他未说完的话,埋头在他怀中闷声开口:“督公,昨夜……你吓到我了。”
裴戬心中一慌,怎么吓到她了?
是昨晚他抱住她时吓到她了?还是他吐药时吓到她了?她是不是也觉得他很脏,很恶心?
一个太监,她不过是对他好些他就眼巴巴地凑了上去,像个乞丐一样卑微的祈求她的施舍,是不是很可笑?
可是他也不想的,他也不想这样,她当时为什么不推开他,为什么要进去看他,看他狼狈的样子很开心吗!
看到他不知廉耻地缠着她的样子不应该害怕吗?不是应该恶心吗?不是应该远离他吗?
为什么……现在又来抱住他?
裴戬觉得自己疯了,想那么多做什么,推开她就好了,她如何想的与他有何干系,厌恶他的人还少吗,不缺她这一个!
裴戬剧烈地挣扎,却只是使腰上的双臂更紧。
放开!
乔洛的脸紧贴着裴戬的胸膛,话音中带着轻颤的哭腔:“督公……”
脑中白光乍现,裴戬如被点了穴一般陡然安静下来,僵住了身子,连呼吸都顿住了。
“督公……我心疼,昨夜督公重病的样子,真的很令人害怕,督公以后能不能好好照料自己的身子,莫再让人这般担心了。”乔洛将头埋在裴戬怀中,声音低沉又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让人一下便能听出她话中的关怀。
怀中的女子身体温暖得令人着迷,她的话更是令人着迷。
原来她是在害怕这个吗?
裴戬不习惯与人亲近,僵持了一会儿,终是没舍得推开她。
罢了,昨夜她受了惊,照顾了他一宿,今日又批阅了一天的文件,着实是辛苦了,现在任性了些……也没什么。
右手在空中犹豫片刻,最终搭上乔洛垂在身侧的头发:“好了,我没事,不过是受了点风寒而已,喝几服药就没事了,你……辛苦了,早些休息吧。”
乔洛:“……”你不能多安慰几句吗?
乔洛不舍地在裴戬怀中又蹭了蹭,然后起身收敛神色低头道:“那我回去了,督公身子未愈,也早些歇息,切莫操劳。”
“嗯,去吧。”
房门再次被关上,裴戬收回视线,陷入沉思。
他身子早年亏空,如今日渐衰弱,左不过再活个三四年,他日日经受病痛折磨,哪怕是时常用药也不过是疼痛稍微有所缓解,再多活个一两年,其实他早就没了求生的**。面对病痛,他没有挣扎,默默的等着死亡的来临,没什么好怕的,总归这个世界也没什么好留恋的。
他作恶多端,所有人都盼着他死,他活着能得到的只有无尽的疼痛,但他不想如了朝上那些的意,他哪怕是死,也不想死在那些人手里,所以每次的刺杀,他都尽力躲过。
直到遇到了乔洛,初见乔洛,他以为只是个巧合,那般的气质,定然是个大家小姐,注定与他没有交集。虽心里明了这些,但离开茶馆后的几天,仍是一直对她念念不忘。
后来乔洛找上了他,想住在裴府,他心中是窃喜的。其实他知道乔洛定是那些人派到他府上的奸细,那些人的目的不过就两个,盗取重要信息和要他命,然而只要他死了,他的势力自然就瓦解了,那些信息也就没了价值,所以乔洛的目的就是来要他的这条命。
他没有派人去查她的来历,他想着若是死在她手里,也挺好。所以他不阻拦乔洛靠近他,任由乔洛干涉他的生活,不拒绝乔洛递给他的食物,不拒绝与乔洛单独相处,甚至一早便告知了暗卫,无论任何时候,都不要阻拦乔洛见他。
在他昏迷时,左锋会放乔洛进屋,便是因为这个。
他想着很快,她便会动手,然而并没有,她一直没有动手,她就像对待朋友一样,关心他,逗他开心。
他慌了,不知道自己该如何面对乔洛,所以他主动请旨,前往江东,当时他脑中乱作一团,只想着逃离,却忽略了乔洛是可以追来的。
当乔洛追上他时,他突然有种意料之中的感觉,不管乔洛靠近他的目的是什么,她都会追上来。他冷静了下来,不再躲着乔洛,继续任由乔洛靠近他,伴他左右。
然而这次他的昏迷,让他之前的推论动摇了,乔洛给了他一种被人护着,被人纵容着的感觉。若乔洛是来杀他的,她有很多机会动手,她却全部视而不见。
为什么?她喜欢他?喜欢一个阉人?图什么?图他身边危机四伏?还是图他被天下人唾弃?或者,如她说的那样,因为他……好看?
若乔洛不是那些人派到他身边的,那她为何会来到他身边?一见钟情?对一个太监一见钟情,并且定终身?未免太可笑。还是说她原本的确是别人派到他身边的,但相处的过程中对他动了心,下不了手?若乔洛没有完成任务,结果会怎样?
越想越乱,毫无头绪。
他想告诉乔洛,若她真是那些人派来的,只要她想与那些人断了关系,他一定会帮她,她要是不想背叛主子,也可以……杀了他,没关系的。终归他对这个世界也没多少念想,死在她手中,挺好的。或许多年以后,她还会记得他。
他该这么对她说的,可是他现在不想开口,他贪心了,他渴望乔洛对他的照顾,偏爱,他舍不得。能不能,那些话过些天再说,就让他再放纵一段时间。
越想越头疼,大病未愈,思绪紊乱。
大概是药效上来了,又有些困倦,这些事,还是待他清醒之后再做打算吧。
另一边,乔洛一路低头来到隔壁,进屋关上门仰起头,双手用力揉搓脸颊。
她本就不是个多愁善感的人,为了刚刚那段话的煽情效果更好,她酝酿了好一会情绪,才终于酝酿出那一个颤音,但她真的哭不出来,只能埋着头,避免被裴戬看见神色漏了陷。
攻心真麻烦,不若直接掳回去吧?
不行不行,裴戬会不开心的。
罢了,就全当做是情趣了。
此后几日,裴戬一直被迫卧床休养,乔洛每日会将文件批阅完然后拿给裴戬检查,待裴戬确定无误后便分发下去执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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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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