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是火烧眉毛的时候，事情反而偏偏赶到一起去。

闻念冷静下来，本想着抽空去见见沈瑜川，然而整个团队却被组长安钧拉去开了一个长会议。结束后，又马不停蹄开始处理安排下来的紧急任务，一直加班到晚上九点，才刑满释放。

闻念想着沈瑜川的事，心里和窗外漆黑的夜色同样沉重，连带着收拾东西的动作不由自主加快。

整个工作区人已经走的差不多，只有汪远舟的办公室灯还亮着。闻念视线扫过那个方向的一瞬间，门刚好打开，汪远舟正拎着电脑包背对着她关门。

闻念犹豫片刻，站起身，走了过去。

汪远舟转身的时候闻念距离他还有差不多两米，他几乎是在一瞬间猜到了她的来意，于是站在门前，等她走近。

短短几步路，闻念呼吸却有些受阻。

站在汪远舟面前，磕磕巴巴说了几个字：“汪总师，沈瑜川他......”

汪远舟嘴角挂着抹淡笑，目光平静。

“你先不要着急，感觉你脸色都不太好了。”

闻念不好意思地挤出一个不笑容，又问：“那他的事，现在准备怎么处理......”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汪远舟一顿，“但我现在不能透露太多事情的进展，而且这不是咱们项目组的事，按理来说我不该多问，只不过沈瑜川同学之前曾请教过我问题，依照我的判断，他不像是会做出这样事情的人，但没有证据的话，我也不能下定论。”

闻念眼睫微颤。

汪远舟这意思，其实心底里还是存了个疑影，并没有完全相信沈瑜川。

但她能理解，毕竟不是所有人都像她一样，知道沈瑜川未来的成就，听过067对他的评价，也和他深度接触过。

闻念确信沈瑜川不至于独吞什么实验数据，只是希望这件事能尽快水落石出。

“听说是因为实验数据录错了，才导致了后面的一些传言，那原始数据呢？实验的时候除了沈瑜川应该还有别人在场吧，他们不能作证吗？”

汪远舟犹豫片刻，斟酌着说了些无伤大雅的信息：“不是因为实验数据录错，而是当天下午的实验数据被人删除了。”

“在每场实验中，两名研究人员负责操作，一份原始数据会被保留，随后另一份数据会被录入系统。当时的实验由李朗和沈瑜川共同完成，实验结束后，按照惯例，数据由沈瑜川录入系统。然而第二天李朗去数据库检索的时候，发现昨天的实验数据不见了，并且原始数据也莫名其妙丢失。”

“据李朗所说，当时只有两人接触过实验数据，并且录入系统的需要，原始数据被沈瑜川拿走了，现在两份数据同时消失，李朗就把这件事报告给了顾总师。”

听汪远舟说完，闻念整个人心脏闷闷的。

且不说只是楼上楼下，事情从赵婧传到她耳朵里，前因后果都已经变了，更别提别人那里又会有什么更不堪的说法。

并且事情的指向性太过明显，词词句句都是朝着沈瑜川扎过去，恨不得立马把这件事坐实。

可越是完美，就越有蹊跷。

闻念强忍着喉咙的堵塞感，问：“既然这件事只有李朗和顾总师汪总师知道，那又是怎么传遍整个项目组呢？甚至连咱们项目组的人几乎都知道了。”

闻念目光闪烁。

她没有把话说满，只是希望定夺这件事的人，能再三考量，是否有其他的可能性。

汪远舟年龄阅历摆在这，自然能听懂闻念的意思，况且他知道一些闻念并不知情的事情，但万事都要讲证据。

“其实这件事处理起来并不复杂，所内的电脑里配备的有内部系统日志，可以看到所有操作过程和操作账号，只不过想要查询需要向上审批，我和顾总师已经递交报告，几天后应该就会有结果。”

“只是要委屈沈瑜川承受几天的流言蜚语了。”

只要委屈他承受流言蜚语。

轻飘飘一句话，却仿佛巨石压在闻念心上。

她不得不为沈瑜川心疼，却又明白汪总师不是升堂伸冤的对象，他做得已经足够了。

欲言又止后，她垂眸，声音很轻：“我知道了，谢谢汪总师，耽误您下班。”

汪远舟安抚般地拍拍她的肩：“你也快回去吧。”

傍晚刚下过一场小雪，薄雪未能在路面蓄积，反而被踩踏成泥泞，到处都是斑驳的湿痕。

闻念注意着不滑倒的同时，双臂裹着大衣，加快脚步朝公寓赶。

身后传来阵比她更匆忙的脚步。

闻念顾不上好奇，专心朝前走，然而脚步愈来愈近，直到脚步声的主人出现在她身边。

闻念偏头，下巴划过未被体温暖热的围巾一侧，凉意一不留神钻进脖子里。她看了眼来人，没有很惊讶，好像已经习惯了这人突然出现。

“时遇，我现在没空陪你聊天，我有很重要的事需要回去处理。”

时遇跟着她的步伐节奏，没有因她的冷淡而生气，笑意不改：“我知道，不耽误你干正事，但是我这会儿来找你可不是闲聊，也是正事。”

闻念脚步未停，探究地看他：“什么正事？”

时遇目露得意，像是做好事等待夸奖的小朋友。

他掏出手机，这动作倒是让闻念惊讶一瞬，最开始遇见他的时候，可是连联系方式都没。

他说：“我那天刚买了一部手机，闲着没事干就去你们所里逛了圈。”

闻念差点儿倒吸一口凉气，惊叹道：“你连国研所都能进去？这世界上有你去不了的地方吗？”

时遇被打岔，但这话他也爱听，毫不遮掩地笑了两声。

“谢谢夸奖，暂时还没有。”

“之后呢？”

“之后我就发现有个人鬼鬼祟祟地进了间屋子，看到他工牌上写的名字叫方明诚。我记得你之前跟我聊天的时候提到过几个名字，其中一个好像就是他。所以我拍了下来，不知道对你有没有用。”

闻念简单浏览了一下那段视频，没发现什么异常。

方明诚在视频中走到一扇门前，推开门，走了进去，不久后又走了出来。

国研所的人来来往往，这样的场景几乎每天都会在90%的人身上发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大概是时遇觉得，方明诚这个人曾被她提起过，又恰好碰见了，所以就顺手拍下来。不过，人家一片好意，闻念不好直接说没什么用。

已经到公寓楼下，闻念停住：“刚好你现在有了手机，加我一下，顺便把视频发过来，我抽空仔细研究研究。”

时遇乐呵呵地说了声“好”，加完微信，目送她走进公寓电梯。

闻念回到家，放完东西后连饭都顾不上吃，在客厅踱步两圈后，直接去敲了沈瑜川的门。

闻念听到屋内的回答后，又等了两分钟，门才被打开。

沈瑜川刚洗完澡，手上还拿着毛巾。

湿漉漉的黑发随意地向后拢，额头清晰地露在外面，几缕发丝垂落在额前。发尾水滴轻轻摇曳，落在他身上的深灰色家居服上，浸染出一片墨色。

微微抬起的下巴和淡然的神情，仿佛漫不经心地，吸引着周围的一切目光，包括她。

闻念视线稍顿，差点忘了这会儿过来的目的。

不过也不能怨她。

就沈瑜川这悠闲慵懒的劲儿，哪里能看出来他正遭受着什么血雨腥风，怪不得闻念天天跟在他身边也没瞧出什么端倪。

“怎么了？”他的平缓低沉声音还氤氲着浴室的水汽，把闻念从怔愣中拉了出来。

闻念眼睫扫动，问：“现在方便进去吗，有点事问你。”

沈瑜川目光一滞，眼底的情绪一闪而过，点点头。

闻念熟练地在他家客厅的单人小沙发上坐下，沈瑜川擦了两把头发后，把毛巾放回卫生间，坐去长沙发靠近她的一侧。

发梢已经不再滴水，沐浴露淡淡的木质香气萦绕在两人之间，没等闻念开口，沈瑜川率先问：“知道了？”

此刻不需多言，两人互视一眼便都心知肚明。

闻念没好气地“嗯”了声：“没想到你保密工作做这么好，连我都瞒，还瞒了这么久。”

话音落下，两人皆是沉默。

闻念后知后觉发现这话说的过于亲密。

她清清嗓子：“我的意思是，好歹我们也算是并肩作战过的战友，没想到这么大的事，竟然是从别人口中听到的。”

沈瑜川没说话。

闻念问：“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情况，顾总师告诉你怎么处理了吗？”

沈瑜川缓缓开口：“调查结果出来前，从明天开始我不用早起了。”

闻念回味了一下，这是不让他去国研所工作的意思，随即气不打一出来：“你现在还有功夫开玩笑。”

“没多大事。”

“什么叫没多大事。”闻念有些着急，“谣言都转了一大圈，从我们项目组的小组长那传到我耳朵里了，你知道他们都在说你什么吗？”

“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就把脏水往你身上泼，你难道就不想为自己辩解？不说会起到多大的效果，最起码你表个态，他们不至于把事情越传越离谱。”

沈瑜川静静看着她，不知道回忆起了什么，半晌后，语气平静：“这种话，我早就学会不在乎了。”

他又冷冷地笑了声。

“况且，你自己也说，现在还没有证据，怎么就确定这是脏水，而不是事实？”

闻念疑惑地看着他：“什么意思？”

沈瑜川问：“你就这么相信我，认为没做过那样的事？可我知道，他们的话听起来好像很有说服力。”

“我当然信你。”

她回答的干脆利落，没有丝毫犹豫，干净澄澈的眼中，没有掺杂任何瑕疵。

沈瑜川终于等到了他梦寐以求的目光，却从未想到，会是在这种的时刻，猝不及防。

他垂下眼帘，试图掩盖自己的情绪。

“闻念，别轻易说出这样的话。”

沈瑜川的反应在闻念的意料之外。

在这种情况下，有人相信自己，难道不值得高兴吗？

可他....为什么要回避。

“你好像，很怕别人信任你。 ”

沈瑜川唇角微微上扬，却看不出笑意：“相信是一种选择，而选择带有天然的脆弱和不确定性，我不需要这种东西。”

闻念怔愣地望着沈瑜川。

这是她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审视他的内心。

天空漆黑如墨，窗外的寒风呼啸，夹杂着细雪，拍打着窗户，寒冷的冬夜仿佛永无尽头。

“你在害怕什么？”

闻念问出这句话的时候，鼻尖竟然猛地一酸，仿佛触碰到了沈瑜川心底的破碎。

他并不怕别人的看法，也不怕身败名裂。

他甚至毫不在乎，不在乎地连半句话都懒于解释。

可却十分抗拒，别人选择相信他。

见沈瑜川迟迟没有回应，闻念再次颤抖着声线逼近：“沈瑜川，你在怕什么。”

他说相信是一种选择，带有天然的脆弱和不确定性。

他被选择过吗？

还是说，被放弃过。

闻念的问题没有得到回复，她忍着哽咽，换了种方式：“如果有天，陷入这场风波的是我，你会相信我吗？”

沈瑜川抬头，视线在她脸上描摹半晌。

“会。”

“哪怕我无法自证，你还会相信我吗？”

“会。”

闻念笑着：“你看，这种坚定明明存在，为什么不相信它会降临在你身上呢？”

月亮高悬夜空，闻念背对着窗，透过玻璃，弯月与她一同映入沈瑜川的眼中。

她仿佛永远抓不住，温润的光却时刻撒在他身上。

会吗？

沈瑜川在心底拷问自己。

他想要肯定，却又害怕，结果会像打捞水面上漂浮的乒乓球。

如果不去用力，它也许会一直停留在那儿，可只要伸手去触碰，一不小心，它就会越飘越远。

今天的话题像一条失控的河流，偏离了闻念原本的意图。她并非要质问沈瑜川，他也不是必须要给出一个答案。

闻念只是想让沈瑜川明白，无论发生什么，只要他转身，就能看见她。

“我今天问了汪总师，查询系统日志，就能够知道数据在何时被谁进行了操作，到时候一切都会真相大白。”

“你这几天好好休息，在家安心等结果，还有——”闻念的声音轻柔而坚定，她停顿片刻，然后身体前倾，慢慢地靠近他。两根食指轻轻地在沈瑜川脸颊上划出向上的弧度，她的嘴角也跟着微微上扬，“多笑笑，好吗？”

沈瑜川轻笑出声，眼底复杂的情绪覆盖上了一层柔和的暖意。

“嗯。”他点头，声音正经又懒散

-

三天后，事情终于有了进展。

顾总师的申请报告得到回复，第二天会有技术部门的人来释放系统权限，但审查范围只能是事发节点的前后七天，其他数据依旧处于严格保密状态。

整个国研所的电脑操作，小到一个内网的聊天记录，大到重要文件销毁删除，所有的痕迹都会被记录在系统日志中。因此，上级能批出十四天的权限，已经远超预期。

三楼尽头的杂物间外。

往常鲜有人至的地方，今天却多了两个人影。

李朗对面人说话的时候，神色慌乱，满脸写着后悔和不安：“要不是因为你说，如果实验数据因为沈瑜川出了问题，顾总师一定不会提名他参加国青赛，到时候这个名额就能落到我头上，我也不会铤而走险去陷害他。”

“现在倒好，谁知道这破电脑还能查系统日志，而且还被批准。”

“只要明天一查，显示操作账号是我，我这辈子就完蛋了！”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李朗急得直转圈，质问站在对面的赵启源，“你快想想办法。”

赵启源听他抱怨了快十分钟，直到现在才开口说第一句话：“你自己心术不正干的事，跟我有什么关系？”

“没办法。我之前也不知道系统日志这东西，你自求多福吧。”

李朗急眼。

“什么叫跟你没关系？这件事难道不是你怂恿我的吗？”

赵启源连忙把自己撇清：“我可没怂恿你，没有证据别血口喷人。”

“这时候你知道讲证据了？赵启源，我都替你觉得可笑。”李朗面色胀红，“之前你的原话可是——没有证据，沈瑜川做了什么随我决定。”

“你还说，反正国研所里眼红沈瑜川的人不在少数，把人拉下水的事大家都爱做，我泼点脏水上去，肯定会有大把人附和。只要偷窃学术成果的标签贴在沈瑜川身上，迫于舆论的压力，顾寻双再想用他也不可能了，还很有可能被国研所拉进黑名单，等他毕业也没办法被录用，刚好不影响我的三年考核期。”

李朗见他不反驳，却也满脸不在意，气得差点一口气没上来把自己撅过去。

“好，赵启源，既然你还不承认自己说过什么，我来继续帮你回忆。”

“你告诉我，只要把实验数据删掉，然后把这件事推到沈瑜川身上，再把手稿悄悄藏起来。等提名期截止之后，‘偶然’找到手稿，这样既不影响实验进度，又能让沈瑜川离开国研所，还能瞒天过海。”李朗怒气四溢地看着赵启源，“怎么样，想起来了吗？”

赵启源冷笑一声。

“就算是我故意引导你做出这样的事，但事情是你干的，人是你诬陷的，你又不能证明我说过这样的话，能拿我有什么办法？”

李朗眼前一黑，大喘几口气后才缓过来，指着他：“你——好啊，原来你一直都想利用我。”

“是你怕沈瑜川毕业后进国研所，影响到你的五年考核期，所以才想利用我断了他的科研路是吧？”

赵启源一脸漫不经心，笑道：“是又怎么样？不过还是谢谢你啊李朗，替我的未来铺路。这下我的竞争对手不仅少了个沈瑜川，还少了个你。”

说完，赵启源懒得跟李朗继续掰扯，他的光明未来还等着他一起庆祝，于是面不改色地越过李朗，大步离开。

-

第二日。

技术部派来的工作人员打开了电脑的系统日志权限。

整个项目组的人都聚集在操作台所在的房间外，隔着玻璃，屏息凝神地等待着眼前这个人，给最近闹得沸沸扬扬的事一锤定音。

“你们说如果最后这实验数据真不是沈瑜川删的，那些前几天着急给他定罪的人会愧疚吗？”

“要我说，就没有这个如果，沈瑜川年纪轻轻，怎么可能有这样的成就，指不定之前的成果是从哪来的，只不过这次偷到国研所被发现了而已。”

“你话说这么死，不怕一会被打脸？”

“就算这次的事真不是他干的，你能保证他之前没干过类似的事？”

“合着话都让你说了。”

“我说的难道没道理吗？”

......

为了最大限度控制事情的传播范围，并且不影响大家手头上的工作进度，其他项目组的人不允许去凑热闹。

闻念是趁着她没什么事，悄悄溜了上来，混在人群中间。

今天沈瑜川也来了所里，此刻跟着顾寻双和汪远舟站在屋内的操作台旁，等待技术人员打开系统权限。

原本私下调查同样能够得出结果。然而最近谣言四起，整个项目组人心浮动，因此顾寻双才没有阻止大家围观，希望通过透明的方式让结果更显公正。

一串串密密麻麻地代码符号在电脑屏幕上涌现，技术人员跟着顾寻双提供的时间节点，从后向前开始一条条翻看。

屋内这几个人中，沈瑜川这个当事人反而是看起来最轻松的。

他抄手靠在背后的墙上，丝毫没有要去关注屏幕上内容的意思。

时间一点点过去，站在外面的人有些已经开始着急。

“什么时候有结果”、“怎么还没好”、“到底要等到什么时候”这样的声音此起彼伏。

坐在操作台前的技术人员，从一开始的全神贯注，慢慢眉头紧锁，检查确认了好几遍才抬起头，露出不可思议的目光。

“同志，结果怎么样？”汪远舟问。

顾寻双在一旁跟着问：“有查到删除数据的操作账号是谁吗？”

操作员看了两人一会儿，才缓缓开口，语气沉重。

“这一部分的系统日志，被人删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