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也不用找了。”陈英风举着一个蓝皮的书本,“所有账册目录都是全的,很难不怀疑是故意留下的。虽然鱼韬文是临时起意嫁祸你俩,但三巷教似乎已经猜到会是这种结果,所以借这无法忽视的手笔,逼下一位官员彻查。也许这里早就被渗透了。”
陈英风眉目深皱,其中的另一种可能,让他更加担忧,如是这样,那被杀的人也许只是三巷教要灭口。
可这又是为什么?一切都扑朔迷离,可又毫无头绪,只能寄希望于仵作能从中查出几分线索。
想到这,陈英风看向仵作,尸块已经在板车上放好,随时可以离开,可他手里捏着一支发簪细细观看,正是陈英风刚刚丢下的那只。
单砂决垂下的头发遮住了眼睛,喃喃疑惑:“这不是白翠翠的簪子吗?”
陈英风刚要走过去,说上一两句真假参半的话,好叫仵作以为两人死了,越过他的身体,看见一个背着包袱的年轻女子畏畏缩缩地往里走,忽的两眼一直,身体一僵。还没说一句话就直挺挺地昏倒了。
倒地之声引得众人回头,陈英风当机立断,带着众人众尸和这女子一同回了县衙。
陈英风已换上官服,威坐堂上,双珠被放在堂下,待她被扎醒后,眼见身处公堂之下,不免白了脸色,跪坐起来,老实交代了自己名叫双珠,是鱼府的丫鬟,刚省亲回来。
陈英风语气严峻:“为什么你碰巧回家呢?”
双珠泪珠子漫出来,啜喘着说:“是夫人让我回去的。鱼府前几日宴会,夫人带着我们去蕴藉窗喊少爷,但是少爷不肯回去。两人起了争执,少爷生气拿起酒壶砸人,我,我被砸中了,溅了一身的酒,还被划伤了脸,所以夫人叫我回去养几天再回来。”
她的脸颊上,果然还有浅浅的疤痕。
陈英风翻了翻口供,点到玄醉芫所录之处,思索了阵,再问:“你们回去时几个人?玄醉芫可有受伤?”
双珠回:“两人,夫人没有受伤,只是见我湿透,将自己的披风给我,替我重新挽好头发,将面纱给我遮上,让丫鬟帘珠陪着我先回去,她继续留下劝说少爷。”
“偷偷?”
“是的,夫人在鱼府中甚不自由,若是被老夫人知道她独自一人留在蕴藉窗,恐被责罚。可若夫人也不愿我因此破相。”
“也就是说,既为了玄醉芫的名声,又为了你的容貌,你才假扮成玄醉芫回了鱼府?”
双珠点点头。
真是无懈可击,就连玄醉芫的假证词也有了合理的借口,维护彼此的名声。
陈英风往后倚在椅背上,双手交叉放在腿上,大拇指搅动,看着双珠道:“那你再回蕴藉窗时,鱼岂文可还活着?”
“活着,睡着了,夫人无可奈何,独自回了鱼府。”
“那为何不再现身宴会?”
“宴席已近末,没有再出席的必要,何况,少爷并没有回来,夫人独自一人,岂不叫人看了笑话……”
陈英风思索了一阵:“鱼府已经被县衙封禁,本官要暂时收了你的身份证明,待本案结束,你证实你无辜,才得离开万坡镇。”
等林俊带着双珠下去,仵作才走进来,请陈英风到存放尸体的房间一观。
尸体已然拼好,能辨得出的鱼府中人一十三具,县衙中人九具,仍有大概至少六具的尸体无法辨认。其中只少有几人尚得全尸,其他根本不成人形。
仵作挨个解释,大部分人死于窒息,尸体断口整齐,应是一件极锋利的利器所切。这些都不能算作线索,只是其中有几具上发现了极细小的针刺痕迹,并检出了极重的刺蛾毒,足以使人昏迷。
玄醉芫的尸体也在其中,只是头部下落不明,仵作全凭之前验过一次才能再认出来。鱼韬文缺了双臂,鱼岂文缺了下巴,长随缺了双腿,司门没了肋骨。
这显然是某种仪式,三巷教拿走了这些人身上的一部分。
如今玄醉芫的不在场证明被瓦解了,但是她也死了,只能说她是最有嫌疑的人。巴蔷的疯言疯语,引导百姓怀疑玄醉芫是杀了丈夫却逃脱惩罚以招致三巷教的惩罚。不管事实公不公布,民众都从玄醉芫的死亡中,有了三巷教是惩奸除恶,为百姓杀了坏人的印象,与其让他们胡乱猜想,不如借此来树立县衙的公信力。
只是……
陈英风走到一具为数不多完好的尸体前俯视,巴蔷为何也在其中,她不是三巷教的教徒吗?为何也在其中,难道,真是为了灭口?
三巷教行事诡异,自不能用寻常的脑袋去理解,此教自先帝初继位时崭露头角,如雨后春笋迅速壮大,最后于先帝在位二年被讨伐,烧尽教义与残本,本以为自那之后被连根拔起,没想到竟还有余党。
土德填膺,好奇怪的口号,不知是传下来的还是他们又自创的。
陈英风前思后想,自己自被贬以来,途径一千二百里路,任职六县,官位五种,都未听闻三巷教的只言片语。如今在万坡镇如此这般,怕是他们东山再起的旗帜。
必须按下。
陈英风心中已有决断,他虽晚了一步,但是若听凭他们摆布,往后便更难对付。虽然案子只能算作悬案,勉强洗了两人的冤屈,但,总不能尽如他们之意。
台子既然已经搭好了,不唱上一两句,怎么对得起被请过来的情谊。
陈英风对仵作道:“有没有什么办法将这些尸体缝起来啊。”
翌日清早,集结的钟声敲响,三下厚重的召唤使人集聚在县衙门口,陈英风一身素衣丧服,手中握着一把竹简。
见人来得差不多了,陈英风展开竹简逐一诵读,耳闻姓名,已无性命,名响尸出,白发送黑,父母亲人,潸然落泪。
既已结束,陈英风啪得合上竹简,振臂高呼:“事实已清,三巷无义,滥杀无辜,县衙中人,英勇就义。”
人已死,尸已凉,生前所作再无更改,事不清,理不明,死后如何但凭人说。
尽管他们的罪恶是那样晦暗,如同最靠近墙角的一线阴影,到不了死有余辜,也不算是难辞其咎,但到底救无可救,不如用最后的价值来做警醒,也算是行善了。
陈英风舌灿莲花,如东升的旭日,将众人心中的不安连同清晨的厚露一并蒸发,激起心中的火焰,最后同陈英风一起振臂高呼。
“打倒三巷教,保护万坡镇!”
陈英风示意大家安静,宣布再选县职,早就混在人群中的边粹祝猛地举手,白两金随后举手,挤过人群向前走去,在林俊准备的纸上写下了姓名。
陆陆续续又有人上前,一位白衣女子也走上来,面容清冷,如坠冰霜,信手提笔,素口轻吐:“庖鹤簪。”
人员既定,县衙之中一切按部就班,陈英风开始走往常的接任仪式,常常一连几天都见不到人,府内一应事务由林俊与白两金先过第一手。
边粹祝完全吃闲饭,他乐得如此,只是……
“你不愿意做可以离开。”庖鹤簪掀开另一页,下达最后通牒。
对面的红衣女子噌得站起来,一双细眉又翘起头来,指着她道:“你都能做,我为什么不能?”
“那就安静些,别再发出声音,至少别影响我。”
“你!我!”涂若榴气得说不出话,理不直,气也不壮,她的确因为账本太过难看而动来动去,发出了声音,可不是故意的呀。她向来要与庖鹤簪争个高低,因此一听说她入了县衙,立刻自告奋勇前来。陈英风听得两人是同窗,询问庖鹤簪意见,她可倒好,装出衣服公事公办的态度,好话却不说一句。
等她终于想起反击的话来,门外传来一阵熟悉的笑声,她浑身一震,立刻端坐下去,举着账册看得认真。
陈英风陪着一对夫妇走来,说说笑笑,多是与涂若榴有关。来者正是涂若榴的父母,听说万坡镇怪事,专门来接女儿回家,陈英风只说尊重他们的意愿,只是需商量好了再决定,否则出去绝没有再回来的道理。
涂家父母见女儿看得认真,先是欣慰,随即劝其回家。但涂若榴坚决留下,涂家父母第一次对涂若榴发了火。
涂若榴搬出一边的庖鹤簪:“她都能在这,我为什么不行。”
“你!”涂父就要生气,还是尽力好声好气地说,“你拉扯别人做什么,这不是儿戏,我已与陈大人说明,最近三巷教猖獗,还是待在父母身边安全些。”
“父亲,你若真这么了解三巷教,就该知道,不论在谁身边都是个死。”
涂若榴说出这般百无禁忌的话,惊得父母连连告罪。她下了最后通牒:“不论如何,我都不会放弃这个活计。”
陈英风见状在中间打圆场,嘴上涂家父母暂待别处休息,莫伤了父母子女感情,手上拉着两人出了这个小院。
待人走后,涂若榴迟迟未动,眼角眉梢偷偷打量庖鹤簪,见人不动,如同偷摸般地回了自己的座位。
这时候,先前那些商人又来了,又说货物的通行问题。
庖鹤簪如一的冷脸拒绝:“请耐心等待,大人一经批准,会立即通行。”
万坡镇盛产松油和药石,商贾往来十分频繁,鱼韬文为了方便,在空地建了个大仓库,商人存货只需要交一点存费,只是出库入库都需入账,需鱼韬文的批准。
庖鹤簪查了这个仓库的往来,果然发现贪污之举。并将最近申请出库的单子交给陈英风过目。他不想看,就塞给白两金,让他帮忙看看得了。
都是一些寻常的药草之类,本不很费力。
白两金忽然道:“请陈大人回来再行决定。”
随后请庖鹤簪带着边粹祝去仓库比对,这样一来二去又是好多天。
商人在旁敢怒不敢言,只是每天来县衙来得更勤,几乎和他们一般点卯上班了。
“请教,庖鹤簪大人,怎么还未批下来,过去鱼大人,那可是一天就处理好了。”
“你也知道鱼大人是过去,现在是陈大人。”
“是是是,可是咱贸易往来都是有时限的,过去有明文规定,现在要等到什么时候?”
一连几天,白两金终于捕到了陈英风的影子。
陈英风见他来,随手屏退其他人,面露严肃:“怎么?”
“三巷教可能还在万坡镇。”白两金将账目给他看,又拿过笔纸来,写下一单药方,是归脾汤。
陈英风看着账目和药方不得其解,他虽博学,却对医术方面只是浅尝辄止,说白了就是懂得一些花花草草罢了。
白两金将一方朱墨磨散,蘸了几点在上面圈出了几处道:“松香,黄蜡,再加上归脾汤的几味,可制成金疮药等止血药。而这的残渣,可做火药。”
陈英风惊而失语,看着这几处红圈,心绪难平。松香和黄蜡,由于鱼韬文的限制至今还存放在仓库之中,若三巷教真正的目的是在此收集这些,那现在极有可能仍在万坡镇。
陈英风道:“布控。”
白两金的心拍在敲打胸膛,有时候习惯会比感情滞后消失,即使不是为了保护他,也还是会在不自觉地对比药品。
天黑得越来越早了,白两金站在屋檐下,远处的夕阳被晚霞搅散。
忽然一股气味钻进他的鼻子,将他激了个激灵,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脑中嗡嗡作响,像是被牵引的狗般,顺着气味跑了出去,直到鱼府之中。
阴阳割花树,一边的已经泛黄的枝头尚在渴求着最后的光,一边的树枝已经完全溶于黑暗成为夜的爪牙,不分你我。
白两金跑的气喘吁吁,咽下一口唾沫,滋润干到发烧的喉咙:“解药。”
一只手从黑暗中伸出来,握着拳,缓慢张开,一块吊坠滴下来晃荡,是一块平安锁似的玉,被金丝缠着,像是一块未结成的茧。
白两金看着那玉,于动荡之中渐渐平静,就如挣扎到最后渐渐失力,只剩苟延残喘的呼吸。
“你还没治好啊。”该是极好听的声音的,像是老熟人的关心,只是越听只叫人浑身越冷。
白两金攥紧了拳头,盯着黑暗中显露出的半截身影,几乎与黑夜融为一体的深蓝色衣摆,他一辈子也不会忘记。
“伤不痛了吧。只要离开他,你就会好得很快的。”
“解药!”
“干嘛~好久不见,叙叙旧也不愿意吗?”
无声的沉默在对峙,那只手轻而易举地抛起玉来,于手中把玩,终于黑影道:“好啦,好不容易重逢,我不想在这浪费时间。只要你肯将这毒下给你的新朋友,我就将解药给你。”
“不下。”白两金立即回绝,袖下手中瓷瓶攥得更紧。
那手瞬间垂下,隐入黑暗,随即一个瓶子被抛出来,滚到了白两金的脚边。
“啼眼露,你最擅长的。只需要拖延他一会儿,我好从万坡镇出去。”黑影道,黑暗中似乎用手紧了紧衣服,“想清楚,你是了解我的,若是强行突破也不是不可以,只是到时候,你恐怕救不过来呢。”
“我左不过是,是再多挨一阵罢了。”黑影话越说越弱,咳嗽了两声似乎是装不住一般,笑了出来。
白两金终于僵硬地点了点头。
黑影笑着消失,如同退潮,“一言为定。”
月下白两金的影子盖着瓷瓶,那影子越来越短。
国庆快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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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第 1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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