啼眼露这种毒,他五岁就会解。
可现在,他已经拖了太长的时间了。
打更声响起,已经到了子时,两人同时扭头,结束了红铜盘这场单独的对视。
他起身落下话,要去煮饺子,边粹祝也起身,与任何寻常的家人一般,说自己可以在一旁剥蒜,温馨得如出一辙。
噼啪得火焰似烧开了红铜盘的话匣,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话,尽是各自小时候的趣事。
红铜盘将供桌上的酒一并拿到床上的小桌,盖子一打开,酒香扑鼻而来,似开到败退的冷梅,如山雪上遗落的金钗,复杂的华贵与清冷交织,一如红铜盘给边粹祝的感觉。
“这是我师父留下来的酒虫酿的,绝对的好东西,你尝尝。”红铜盘倒了两盅,一杯交到边粹祝手中。
“我不喝酒。”边粹祝拿着又要放到桌子上,清脆的一声响,是红铜盘在跟他碰杯,随即传来倒酒的声音,红铜盘已经一饮而尽,不劝酒反叫他进退两难。
伸出的手又回来,碰到嘴唇,仰头也干了杯。清冽的味道贯穿了他的整个脑袋,抢占了他的所有意识,使他被迫定住回味,尽管如此,是好喝的。
“好喝吧。”
就连红铜盘的声音都沾上了酒味,刺激着耳膜,让边粹祝心猿意马。
“从前我师父每天都要喝,我小时候,有整整三大缸。”红铜盘胳膊放在边粹祝肩头,半倚着他比出三个指头,已有醉意的身体微微摇晃,呼出的酒气就扑在脸上流到鼻腔,“现在我只留下一缸,它叫玉壶冰,这名字绝对不是他那个脑袋能想出来的,一定是我娘……”
边粹祝肩头一轻,酒气也散了些,红铜盘说话的声音罩在远处,让他不由自主地想将人拉近些听。
只是手刚抬起,就被握住了,酒杯下沉了一下,是红铜盘给他在倒酒。
“醉了也没关系,反正天也快亮了。”
“你是不是真有点醉了?”边粹祝听着红铜盘已经变得黏黏糊糊的声音试探着问,全赖他看不见红铜盘伏在桌子上盯着他的那双清明的没有丝毫动摇的眼睛,不然就不会问出这句话。
“这么点,不会醉的。”红铜盘面无表情地饮下一杯,真就如喝水一般,酒杯像是骰子一般被玩弄在指尖,在半远的地方比着对面的脸,遮住又露出,“你喝没喝醉过?”
“没有,我本来也不爱喝,总觉得味道很怪。我们那里过年没有一定要喝酒的。”
红铜盘心说这里也没有,但是嘴上却道:“人醉了就可以借着酒劲做很多平常不敢做的事情。今夜除夕,百无禁忌。”
“我有点困了。”边粹祝将杯中酒喝下,往后倚在墙上,缓慢地眨了眨眼睛,似是困极了,“几时了?”
“寅时吧?”
“嗯,就快天亮了。”边粹祝直了直腰,活动了一下关节,发出骨头生锈一样的撕扯声。
红铜盘没再说话,安静地将屋中的炭火又填了些,将要燃尽的香又换上新的,回来看见边粹祝歪着头倚在墙边,似乎是睡着了。走过去将被子给他盖紧了,却不想边粹祝闭着的眼睛睁开,往旁边挪了挪,又问:“几时了?”
“天亮了,睡吧。”红铜盘轻声说,像是哄小孩子一般。
边粹祝嗯着点点头,倒了下来,枕在刚好在脑边的枕头,彻底闭上了眼睛。
红铜盘走到床的另一头坐下,抱起双腿将脸埋在膝盖之中,只露出一双眼睛,蜷缩在一角。
直到天明。
红铜盘才拖着麻痹的下肢,走出了屋子,走到偏房之中。
没有生炭的房间,空气是冷的。
像将他所有温度都冻起来似的,他漠然地生起炭来,从床头的柜子中翻出一床被子来铺上钻了进去。
最后一次,红铜盘告诉自己,就再放纵最后一个夜晚
他伸手将床头柜的最下层一个抽屉拉开,探进表层的布下面,摸出一个漆黑的小圆盒来。打开来里面是淡粉的脂膏,手指缓慢地在中间打转,眼看着融化出一个圆心来。
他搅出一块,手指轻轻摩擦,淡淡的香气从指尖传来,是冷冷的梅花香,红铜盘闻着这味道闭上了眼睛,心情才勉强得到抚慰,以一种不可抵挡的快感强势覆盖心中压抑的复杂情绪。
红铜盘觉得有些热到透不过气,伸手掰开一丝窗户,冷气立刻灌进来,激得他一个哆嗦。
又下雪了,细细的雪,刮在他脸上,迅速融化。
他仰头,企图让更多的雪落在自己的脸上,红铜盘伏在窗户边,被子遮在身上,不知不觉的睡着了。
雪一直不停,洋洋洒洒地下着。
红铜盘是被麻醒的,眼前的窗户已经关小了,炭盆里的炭火缓慢地燃烧,尚余黑色未被吞噬。
边粹祝就在旁边倚着,窗外的夜光打在他的脸上割出光暗两面,长睫低垂把盲眼遮得幽暗,他手中有一个黑漆圆盒,盒中肉桂色的膏脂只剩一半。
红铜盘如同被冷风激起,跨下床来急夺,却被被子一绊歪倒,被边粹祝捞住才没摔下床来。
趁这档口,边粹祝弯腰在其后背闻了闻才将人托起来,惹得红铜盘脸唰得红了,而他尤自笑盈盈地问:“你醒啦?当心点。这是口脂吗?摸起来不太像……”
可边粹祝习武之人本就反应极快,红铜盘一动,他就握紧了圆盒,微微歪头道:“你还没回答我?”
圆盒在边粹祝手中纹丝不动,红铜盘拿不回来,额冒细汗,脑中一片空白,咬牙道:“还给我,你出去。”
“不行,我就是来找你的。”边粹祝手被红铜盘带得晃动,收了笑意,难得的正经之中还有不容拒绝,“你手好黏,这难道是护手油?给我也用用。”
“不行!”红铜盘有点着急了,“你给我!”
边粹祝另一手覆过来,握着红铜盘的手腕将人拿开,握着圆盒的手食指和中指从中间扣出一块来握住才松了另一只手将圆盒递过去。
如今再拿回圆盒已经没有意义了。
红铜盘颓然接过,每一个动作,在他眼中都似被减缓了数十倍,每一秒都是折磨。
随着边粹祝的体温,脂膏渐渐融化成油状,被他单手在掌心碾,带到指尖的油因为举着不动的手,缓慢地滑落。
终于他忍受到了极点,红铜盘抓起被子的一角,将边粹祝手快速擦干净。
淡淡的香味在两人中间升腾。
两双手隔着布料交叠在一起。
沉默之中,唯有香气缭绕。
“需要我吗?”边粹祝轻问,近似耳语。
红铜盘心里一跳,整个人烧到站不住,猛地蹲下,将头深深埋起来,常年来避开人群,将内心深深埋在冷漠的外壳之中,谁也看不到一点所建起的安全堡垒。
一朝,被看了个精光,让他不安到无地自容。脑海中又上万个人在咒骂、嘲笑、鄙夷。
他紧闭着眼睛,一边努力拿着刀在脑中将他们一个个砍掉,一边控制着自己别将边粹祝的脸显映出来。
以至于,边粹祝摸他的头,手指轻轻揉捏着他的耳朵,企图让他从难堪中抬起头来,都没感觉到。
边粹祝只好强取,手强行插进头与臂弯几乎密不透风的缝隙,将人的下巴抬起来。
边粹祝蹲下来,头靠近红铜盘,鼻梁触碰到红铜盘仍低着的额头,以鼻梁作为探路的拐杖,在碰到鼻尖的时候,鼻尖往旁边轻轻一划,点在他脸上的痣。
嘴唇就轻松找到了同类。
温暖的软肉,令人沉醉的味道。两人交换着气息,互相噬咬的唇齿,发出寂静的呼号。
边粹祝将人抱起来,伸手探进他衣服里,冰凉的触感让红铜盘瑟缩了一下,也让他找回了理智,他想挣脱被追捕的处境。
可他后退一寸,边粹祝进步一尺。
红铜盘仰头想逃开,立刻又被按回来,近在咫尺的面容俨乎其然,没有半点欢愉,让他更加羞愤之极
直到两人的肺中空气全无,边粹祝才松开,喘息着逼问:“想我,却不需要我?”
失了力气的红铜盘眼角翻红,眸含水汽,不顾尚疼痛的肺,未理好的气,恶狠狠道:“你给我滚。”
“你什么都知道,已经做了拒绝的选择,为什么还来特意羞辱我?”
红铜盘吼叫着发泄,头又痛起来,他不敢想象边粹祝任何一个可能嘲笑、怜悯的眼神或表情,死盯着腿下的被子,上面尚有颜色淡到发白的痕迹。
“不是这样的,我是来和你告白的。”边粹祝站在下面,急切地要把心中所有的话都说出来,“昨天我以为你喝醉了,才避开了你的暗示。”
可是红铜盘的脑中轰鸣不止,没听见边粹祝说的一个字,自己心中声音嘈杂而迷乱。昨夜的边粹祝即使在酒的助力下也壁垒森严,没对他起半点非份之心。过了一晚明白了暗示所以来“满足他心意”了?勉强委身给他好叫他心甘情愿地去救他的同门?
“红铜儿?红铜儿?回答我。啧。”边粹祝晃人,可对面就像尸体一样,没有半分反应。
不会气晕过去了吧。
边粹祝单手将人收进怀里,摸到胸口去听心跳,按着脖颈摸脉搏,探到鼻下寻鼻息,这才松了一口气,都有。
他重重按着人中,红铜盘因为疼痛而缓过神来,眼珠微移,看见边粹
祝焦急的脸。
急什么?怕我死了,没人帮你了?
红铜盘慢慢地抬手,摸到头发上,拔出一个簪子,紧攥在手中。
与其他这样对我,不如我先把他杀了。
红铜盘的眼眸死寂地盯着他,舍不得这样一张脸没了生气,可他也有的是办法保尸体不朽。
再多看一眼的间隙,只见边粹祝急道:“说话呀,红铜盘,我喜欢你,你怎么说?”
之后迅速地吸了一口气,手指从掐着的人中移到嘴唇,迅速将唇齿分开,接着一口带着温度的气迅速从嘴里灌进食道。
红铜盘准备下手的簪子在空中戛然而止,眼中渐渐染上光亮。待边粹祝离开,立刻问道:“什么?”
这次,轮到过于心焦加缺气的边粹祝没听到了,猛吸一口又要渡气,下移的嘴唇碰到了红铜盘挡在嘴边的手。
红铜盘又问:“你说什么?”
边粹祝卸下劲,松了心,汗从额头冒出来,劫后余生般地说:“你吓死我了。我说什么?我该说的都说尽了,应该你来回答我了。”
“回答什么?”
边粹祝柔和下来,带了些宠溺的味道,忽觉这是红铜盘的不安在向他反复确认:“多少遍都可以重复,我喜欢你,你答应吗?”
“可你,昨天明明喝醉了都……”都不愿意和我更进一步。
红铜盘的瞳孔剧烈地晃动,不可置信到以为犹在梦中,将后面的话咽回肚子。
边粹祝额头抵上红铜盘的,更加小声对他耳语:“我以为是你喝醉了,不是有心的。早知道那是你在鼓励我,我就不为你考虑了。
我其实一直没睡,脑中不断在想你说的话,是不是你突然亲近的举动,正是你借着酒做出来想做却不敢做的事情呢?所以今天才想找你问个明白,我想它也已经告诉我了。但总是需要你亲口说。”
边粹祝的手隔着圆盒与红铜盘的手交握。
红铜盘低头,将圆盒剩余的部分挖出来抹在他手心上。
此时此刻无需多言,只需行动。
杯水车薪的温度被无意之中碰开的窗户激走,外面又下雪了,雪花洋洋洒洒,看来不到明天是不会结束了。
月光映照在地面上,亮晶晶的,让每一粒雪花的坠落都可见。
渐渐地,红铜盘再无法完全地跟上追逐的节奏,只仰着头,想要大口呼吸,只觉比以往自造的梦境都要舒爽,手滑向床头的柜子,拉开抽屉,从里面摸出同样的圆盒,只是盒盖上的图案有所不同,不是他想要的,立刻被他丢在一边。
手又伸进去,摸出一盒想要拿起看,突然吃痛了一下,战栗的感觉让他眼前昏花,手也无力。
边粹祝握住他的手腕,喘息着道:“别找了,就这个吧。”
盒子还在红铜盘的手心中,他直接撩开,将全部脂膏挖出,弹走盒子,将脂膏按在红铜盘手心,磨蹭着融化,直到流到指缝之中。
边粹祝松手,在鼻下闻了闻,是淡淡的松香,捧着红铜盘的脸,伸出拇指他的唇上抹了一下,随即对他耳语了一句,红铜盘讥笑回去:“没点灯,我也看不见,帮不了你。”
窗子摇晃,冷风没能吹散一点味道,反而更加浓郁,满屋子无一不沾染上,偶尔吹进来的雪瞬间就被融化。
两人荒唐多日,不分昼夜,仵作大门紧闭,幸好无人来敲。
地上散落着用空的圆盒,厨房的水冷了又热,泼在屋后的地上,结了一层一指厚的冰。原本尚嫌太多的馒头此刻已经不够吃了,实在是不能再闷在屋里了。
红铜盘上街的时候,瞧见街上卖的元宵,才让他猛然惊觉,今天已经是十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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