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第 29 章

船一直在水上晃荡,雾气几乎化作水汽,如同龙王的吐息,两人心安理得地窝在船舱之中,甚至鲜少从床上下来。

外面春雪淅淅沥沥,像是蒲公英栽在窗前。屋中没有点灯,昏暗之中,边粹祝倚在床头,手中一把锋利的小刀削着一块几乎成型的翡翠簪

红铜盘半趴在人身上,他做了一个光怪陆离的梦,现在还不愿意从梦中醒来,嘟囔道:“小点声。”

戛然而止,使得梦得以继续。

他似乎回到了小时候,需要仰着头才能看到桌角,外面有洗衣服的声音,他想:我得去帮忙。

于是他往外走,一直走,可是路越走越远,熟悉的路却怎么也走不到尽头。

就是因为太熟悉了,所以即使一切都是原样,照样能发现其中的诡异之处。

心慌,他跑起来,脚却沉重,仿佛有鬼在抓。

红铜盘惊醒,心有余悸。

“怎么?”边粹祝拍拍他的后背。

“没,做噩梦。”红铜盘抬头,正对上边粹祝的眼睛,那给了他不少的安抚,他支起身体穿上衣服,跨下床来打开窗户望向白茫茫的江。

微冷的风将他脸颊上的头发拂走,吹冷了他的心绪,直到一丝晃动,是边粹祝挤了过来。

两个毛茸茸的头靠在一起,和岸边树枝上紧挨在一起的小麻雀如出一辙。

岸边柔弱的柳枝身后有一座楼阁,雪花堆积,银装素裹,一人站在最上面,扫帚规律地左右探头。

一阶雪净,扫雪人转身想下一阶,脚底打滑坐在梯上咯噔咯噔地滑下了十几阶楼梯。

船上两只脑袋同时发笑,又同时收声望向彼此。

红铜盘微微移开视线,就看见放在床尾的包袱,里面尚有十天的药。

偶尔,他会唾弃自己包裹着防备的真心,可是,怀疑的焦虑总是压得他喘不过气。

红铜盘看着边粹祝的眼睛,说:“再对我告白。”

边粹祝愕然一瞬,随即正色,回看红铜盘的眼睛,认真道:“我爱你,绝不是因为想让你去救人在骗你。如果有半句假话,天打雷劈,永失眼睛,不得好死。”

然后,他拿出打磨了多日的翡翠簪,簪头上刻了几片歪歪扭扭的叶子。

“如果我背叛你,就令我亲手被你用此刺死。”

红铜盘的瞳孔如同一块融化的铁水,静静看着他,似乎终于确信,深吸一口气微微偏头,示意边粹祝给他插上,道:“我接下来说的,你要背过。”

边粹祝更加认真,脊梁挺得更直,答应了一声,将翠簪簪在他发间。

红铜盘脱口而出一方药方,每说一味药就停顿一下,重复两遍后叫边粹祝背诵,直到边粹祝倒背如流,他才点点头说可以了。

“这是治你眼睛的药方,现下我还找不到更好的。”

边粹祝倒是奇怪:“你这么正经,我还以为要给我立规矩了。怎么叫我背药方?”

“我做的这个梦,很不好。让我有种很不好的预感。”

“梦都是反的,别太担心了。你是不是坐船坐累了?再有一天,船就靠岸了,咱们改骑马。”边粹祝捧着红铜盘的脸,晃了晃又捏了捏,嘴角的两颗小痣随之摆动。

真是让人心动,只是小痣的主人随即拍掉他的手,起身就走。

船终于晃到了地界,两人买了两匹年轻力壮的马,却是时走时停,有意叫春的脚步快过他们。

天越来越暖,树木大多抽芽,浮动着一股新生的馨香。

两人骑马路过之时,边粹祝忽感不对,伸手制止红铜盘,竖耳听着周围的声音。

惹得红铜盘也紧张地四处看,但见边粹祝神色警惕却不发一言,终于忍不住问:“怎么了?”

边粹祝眉头紧皱,思来想去,拉扯缰绳调转马头道:“红铜,掉头,这里不对,咱们绕路。”

就当边粹祝伸手去扯红铜盘的缰绳之时,林中忽从四面八方杀出十几人来,个个黑衣,脸蒙黑布,手持长剑杀将而来。

羽叶点地梅猛拍红铜盘座下马腿,边粹祝大喊:“抓紧,走!”

可对方立刻分成两队,一队围堵边粹祝,一队赶杀红铜盘。

边粹祝心急如焚,手下不容情,兵器交接的瞬间便已注定了成为羽叶点地梅剑下残尸的命运。

马儿们在激斗中受惊,不要命似地跑,变成一场追逐生命的比赛。眼见红铜盘被追上,边粹祝无视自己想杀出包围,越发不讲究打法,手下所向披靡的剑却一次次被拦下。

面前的人黑布蒙着下半张脸,锐利的双眼,粗整的眉毛上有一道三指长的疤。

边粹祝只觉五脏六腑似有火在烧,浓烟要从七窍中冲出,不由得骂了一句脏话,羽叶点地梅如雷似电,在空中频频发出野兽般的吼叫,可对方丝毫没被这不要命的架势吓退,反而以身饲虎,频频上前。

嘴中不知说着什么暗语,在他的指挥下制得边粹祝寸步难移。

不远处响起一声惨叫,边粹祝惊心而望,只见红铜盘被撞下马匹,胳膊被人拉着,他没被擒住的手猛地一挥,拉扯的人立刻松手捂着脸倒下。

就这一错神的功夫,人与剑如同天罗地网压将下来,全依仗羽叶点地梅这神兵利器才撕开一道小口。

可就在这小口之外,周围人默契地收势退开五步之后,黑衣人让开,露出不远处的景象,红铜盘被一剑钉在树干上,他呕一口血来,喘息着望向这边。

嘴唇微弱地张阖。

在喊他的名字。

边粹祝顾不得他们这奇怪的举动,倒转剑身划开大腿来抵抗突如其来的头晕目眩,一步一步朝红铜盘走过去。

那眉上有疤的人,收剑入鞘,倒转剑身,剑柄重重捣在边粹祝肚子上。

边粹祝只感觉整个人都轻飘飘的,只眼睛用力睁着,眼见红铜盘的手终于落下。

他的心也落了。

昏死前,只听到一句自暴自弃的话:“用毒,我们和市井之徒有何区别?”

这是一个朱楼碧瓦的屋子,边粹祝推门进去,里面摆满了金银珠宝,正中背对着他坐了一个人,黑发如瀑,一般大的金环十二个挂了两圈。

他走近,踩着的金币发出脆响,那人坐在梳妆镜前一动不动,镜子是一块巨大的翡翠,又透又亮,映出一张他心心念念的脸。

“红铜!”边粹祝叫他。

可是红铜盘不回答,只是看着镜子,看着翡翠。

边粹祝着急,怎么又不理他,一连喊了好几声,声音越喊越大。

直到眼前一片漆黑,一切瞬间消失,右脸传来火辣辣的痛。

“醒了吗?还是没有?”完全陌生的声音,冷冰冰的如同毒蛇的鳞片,但不是在树林中的人。

接着边粹祝的脸被掐住,嘴被迫张开,一股熟悉的苦味灌进来,是红铜盘的药。

他心中忽然升起奇异的希望,加速了吞咽,渴望能立刻说话,最好在看见的第一瞬间就能再见红铜盘。

“当时地上的另一个人呢?红铜盘呢?”

“我到时,只有你。”

边粹祝不可置信,意识似被扔到数九寒天,只余僵死,又问:“没有?”

“没有。”

边粹祝不相信,掀开被子蹿下床来。他还看不见,无意之中撞到了他腿上的伤口,疼得他立刻软倒在地,额头冒出冷汗。

无力与憎恨同时在他心中激增,从小到大,他从没有想过任何一个人过得不好,可是现在他却燃起了不知烧向谁的憎恶,以至于想任何一个人,都去死。

难道是陆家找上来了?那为什么放过自己?是自己太过肆意的举动害了他吗?

边粹祝头痛不已,似有刀子在脑子中剜,眼角溢出泪水。

灰泪渐渐落下,与于模糊之中,他见到了一张令他浑身血液冷却倒灌的脸。那脸如刀削斧劈,所有线条都显不出一丝柔和的温度,睥睨的眼中是自然的傲慢。

竟然是那天,挡在伞南星身前的男人。

难道是三巷教?

边粹祝没有丝毫犹豫,冲拳出招,他却只是面不改色地防守。即便被步步紧逼,被他拿到桌上的剑,也没有丝毫慌乱,气定神闲地躲避。

所有招式依旧像之前那样被洞穿、被预测,这人只是在忍耐他的宣泄。

边粹祝停下来,羽叶点地梅的剑尖戳在地上,他的喉咙干到破裂呕血。

“你生气什么?”这人站在他一步之外,藏蓝大氅纤尘不染,似是真的不解才发问。

“是你们要杀我和红铜盘?”

“我,没有。其他人,不知道。”

边粹祝忍着疼痛,紧握着羽叶点地梅,冲出门去。这人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总是离他三步之外,声音稳稳地落在他耳边。

“你想回去找他?前面左转。”

边粹祝随着他指挥的方向走,不到半盏茶便来到了他昏死前的地方。

的确,空无一人。

地上还余淡淡的血迹,是他的。

边粹祝走到红铜盘被刺的树旁,血液染黑了树皮,地上有一只变形的金环,镂刻着龙、牡丹与黄山松,上面还夹着几根头发,

他蹲下将金环捡起来,握在手中,不自觉地发抖,浑身都发冷,紧崩的手腕只好去控制头。

“需要镇痛吗?”

冰凉的触感,他抬头,一个黑瓷瓶被递过来,瓶身有着菊花一般的裂纹,他毫不犹豫地接过,仰头往嘴里倒。

心中有种隐隐期待,最好是在骗他。

这其实是一击毙命的毒药。

整粒的药丸被吞下,他仰倒于地,眼无聚焦地望着灰蒙蒙的天。

渐渐,能看清天空中灰云的纹路,偶尔飞过的灰鸟,终于不再是模糊一团。

心跳不再难以忍受,各个伤口的疼痛都睡眠了,久违的安定,脑袋也渐渐清晰起来,他坐起来,看向对面的男人,问:“你是谁?”

“现在叫三早禾。”

“你要我做什么?”边粹祝冷静下来,脑子飞转,身无重伤的自己,莫名消失的红铜盘,看来黑衣人的目标不是他而是红铜盘。没理由杀人还埋尸留活口。

红铜盘极有可能还活着,只是被抓走了。

而面前的男人,三早禾,武功远高于他,没理由是发好心捡了自己,一定是有什么事是一定需要他才能完成。

正好以此为筹码去和他交换,叫他替自己打探红铜盘的消息。

“救你师伯。”

“师伯?”边粹祝不解抬头,对上同样不解的三早禾的脸,奇怪,竟然能看出他的疑惑。

“你来就是同意和我一起走。”

“等等,我凭什么?什么同意,我不同意。”边粹祝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将金环上的头发慢慢地摘下来。

“不同意?”

三早禾微微变色,高出一个半头的身影将人完全笼罩住,抓过边粹祝的右臂抹上袖子,露出一道歪曲的疤痕来,正是万坡镇拜他所赐。

“你既是看懂我的暗示,根据路线而来,为何不同意?”三早禾声音极低沉,稍加情绪便极具压迫,末了又加了一句,“他可是你师伯。”

“首先,我没有师伯!”边粹祝夺回自己的手臂露出一个嘲讽的笑来,“其次,什么暗示,我不知道。最后,我不会跟你走。”

博弈,就是要把双方都逼到极点。

三早禾拦在面前,神色坚定,目光如炬,指了指边粹祝的右臂,一字一顿道:“首先,你有,其次,这是暗示,最后,你必须去。”

末了又以更加郑重的表情接着道:“因为他是你师伯!”

边粹祝哂笑一声,不作言语,肩膀故意撞开三早禾走出去,三步之后,被撞得错了一步的三早禾在其身后发出野兽的低吼。

“你不去,也得去!”

电光一闪,惊雷一声,在地上劈出一道烧焦的痕迹。

“晴空霹雳,又是一年惊蛰了,川心。”

转瞬即逝的一道闪电,只照亮了伞南星的一瞬的眼眸,他低下头来,一步一步走下台阶,语气不无欢乐,脚步不无轻快。

“川心,你知道吗?我遇到一个人,他的武功是如同你的赝品一般的招数,会不会是你的同门啊。我太高兴了,忍不住和他多玩了一会儿。”

潮湿阴暗的狭窄空间中,就连角落的蛛网上都湿漉漉的。

“还有啊,哈哈哈哈,说到这我就想笑。”伞南星收起伞,脚踩在地上,每抬一步都会被挽留,黑蓝的衣服几乎和这无光的地方融为一体,唯有苍白的面颊特别显眼,“有一些阿猫阿狗打着古恒派的后人旗号在天矛山外开门立派,武功路数连你的皮毛都算不上。好奇怪,真正的后人隐姓埋名,旁门左道却个个说自己是正统。”

“川心,那个可能是你同门的人叫边粹祝,我想把他接过来,继承你的武功,虽然你总不愿意帮我,但他也许会愿意呢?”

已经十五年六个月零七天了,伞南星对于什么能引起他的反应了如指掌,因此特意走近他。

十字的木架上,荆棘铁链拴着一个人,衣衫破烂,长发披散,新旧伤痕遍布,自伞南星进来,不发一言,不动一下,与尸体几无区别。

伞南星等了一会儿,刑具上的人还是不动。

他脸上露出些微可以说是“尴尬”的情绪,后退两步,轻声道:“你心情不好吗?我改天再来看你,川心,再见。”

话音落下,人也步上了台阶,推门出去后,好一阵链声与锁声。

寂静之中,黑暗中人微微地抬起头来,下三白的眼珠只漏出半只,虚弱之中凌冽的杀意几乎化作实质。

滴答,滴答。

横柱上攥紧的拳,因为使力使荆棘刺得更深,淌下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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