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当边粹祝以为会去往什么深山老林、荒郊野岭,封巢蜜竟然领着他们上了一艘大船,众人挤在船舱之下,伸手不见五指地晃荡了几天,来到了一处深山老林、荒郊野岭。
出了船舱,终于离开那股泡发木头的朽味,边粹祝大口呼吸,企图将肺中的木屑快快交换出去。
山清水秀,佳人独立。
封巢蜜于不远处的断桥处亭亭而立,春寒料峭,又在山间,她却还是一身纱衣打扮,吩咐众人前往半山腰后便翩然消失。那里屋舍俨然,树木成趣,在一片石头铺就得园地周围围成椭圆。众人各自选了屋住,边粹祝则在选择了最外层。
每天清晨食物不请自来地端坐于桌,若一日之中吃不完,翌日残羹冷炙就会自动消失,又是热气腾腾的新饭菜。
一连五天,日日如此,众人酒足饭饱、喜笑颜开。
第六日,连同搅拌着蜂蜜的餐食一起出现的还有一套打磨工具,上面有着熟悉的蜜糖香气。
众人不解地走出门来,只见空地之中,封巢蜜复又出现,一身白衣更显脱俗,身后如小山般堆积着石头与兽骨。
“享食付力,阴阳相调,请各位打磨这些,为三巷教贡献一份力。”封巢蜜拇指和食指捏着一个箭簇,说完信手将它扔在背后的石山骨堆里。
有人发问,是个男子,颇为魁梧,声音嘹亮:“我是来做大事的,不是来陪你过家家的,虚头巴脑!这事我不做!”
“不做?”封巢蜜语气骤降,语气看似反问实则威胁,周遭人噤若寒蝉,只怕打斗一触即发。
谁想封巢蜜忽然一笑,神态语气又甜甜蜜蜜,撂下一句“选择在你”便飞身欲走。男人自然不愿就这样放她离开,大声呼喝并捡起地上的箭簇朝她投掷过去。
封巢蜜却好像背后长了眼睛,脚步一变,那箭簇连她的衣带就没碰到,细眉跃动不止,嘴角抽搐不停,昭示着主人正在极力忍耐,最终从牙关里挤出一句告诫:“别敬酒不吃吃罚酒,你还不是三巷中人。”
两人对峙片刻,封巢蜜一甩袖子离开,众人原地站了一刻,还是边粹祝先走上前去捡起一些石块来。
传言穷凶极恶、能够飞天遁地的三巷教,屡屡在民间犯下滔天大案的三巷教,招揽教众之后,竟然就是让他们磨箭簇?
边粹祝听不懂封巢蜜那些拿腔拿调的话,但刚才的对峙,叫他明白,最好还是按照她的要求来。不止于此,所有的饭食也都来自于她,若是不做,恐怕第一招就是断掉所有食物来源,而山隐在浓重的雾气之间,似是天上降下的厚纱将一切遮挡了个实在。
他不是没想过藏起来一些,可不论他放在哪里,这些食物都能不翼而飞,不管是他把四分之一的馒头埋在三尺深的地下,还是状似不经意间掉在地上的残渣,都会在第二天消失不见。
也试过不睡觉,撑着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可每每上一刻还清醒,再睁眼已是白天,和红铜盘的香有一拼。
那个男人也走过来捡起一枚来,捏在手中看了两下后猛得扭身扔出去。
箭簇刺进窗户,扎出一个小洞,男人尚不足够,出脚将身前的石头骨头踢飞,大骂了封巢蜜一顿,道:“做这些娘们做的活!何时才能出头,这儿也是,那儿也是,狗眼看人低的东西!”
“李聪大哥,消气,等您进了三巷教,用不了几天就会升得比她高,她始终是个娘们,逞不了几天的能。”
几个狗腿接连奉承,哄得男人变了色,乐颠颠地回了屋。
有的人也跟着闹,不当回事,有的人随遇而安,捡起就干。
边粹祝远离了两步,用衣摆兜着一部分的石头兽骨,折回了自己的房子,干着玩,玩着干,天擦黑磨出四十六只完全一样的箭簇。
隔日天亮,边粹祝醒来,桌子上的箭簇已然被新鲜的饭食所代替,量上有所减少,也没了冲鼻的蜂蜜香气。
边粹祝味同嚼蜡,吃得极慢。约莫一刻钟后,木门被猛地踢开,昨天的男人冲撞进来,尚未嚼完的馒头渣随着说话喷出来:“你,把饭交出来,然后滚出去!”
只是桌子被一脚踢开,使妄图撑着桌子震慑人的男人失了重心猛地摔在地上。
边粹祝慢慢站起身,提起长木凳,一副要干仗的架势,耷拉着眼皮冷声道:“不给。”
身后有人来扶他,小声劝说:“算了,这个不好惹,刚才那一脚,绝对是练家子,那些人也够咱们吃了。”
男人凶狠恶毒地盯着边粹祝,边粹祝同样更狠地瞪回去,直到男人受不住移开视线。
等人都出去,边粹祝倚在门边往外看,只见男人将其他人聚拢一堆,大声命令众人每天必须磨够一百个,然后将饭食的一半分给他们。
等到男人那一派走了,剩下的人抱着石头走了,边粹祝才大摇大摆地走过去,竹篮装了二十多块石头,如此往返三趟。
如果自己连反抗都不反抗,那也没有救助的必要。
反抗不公,与力量无关,只与意志有关。
这个男人已然开头,就算杀得了一个,在剩余的人之中也会出现新的“李聪”。
如此,又是七天。
今天比往常更加寂静,堆在空地之中的石块骨头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堆叠的尸体。
李聪七窍流血的扭曲面容叠在最上面。
边粹祝走近,另一群人紧紧依偎在一起,其中一个面色发白,嘴中念念叨叨:“我又杀人了,我又杀人了。”
突兀的鼓掌声自天而降,封巢蜜一身黑纱金带落在尸堆旁,殷红的嘴唇似乎刚饮完血酒,笑着的脸上近乎癫狂,高举手臂,指天而言,臂钏上的黑纱亦随她狂舞:“很好,很好,你们终于学会了反抗,也明白了世间最基本的道理——不利我者,皆可杀!以及你们这下总算知道了吧。”
纤弱的身影飘到人前,素手托起打颤不止的下巴,怜悯与惊恐的眼神对上,朱唇轻吐:“坏人,是怎么来的了吧?虚伪的朝廷,贪婪的狗官,切割老实人的血肉去投喂他们的珍馐美酒,凭什么!凭什么!世道逼人入穷巷,要人命却还要人自己举刀,可三巷要你们知道,除死之外,除认命之外,你至少还有三条路可走。。”
说到最后一句,她的声音陡然变化,由致命的毒药转为甜蜜的糖浆,一挥手,雾气随之向两边褪去,三条向上的山路依次展开,灯火不分先后地一一亮起。
山路并无大的不同,一般模样的穿着青石板一般颜色的蒙面侍女举着四方宫灯站在石路两侧。
边粹祝看愣了,这岔口三早禾可没说啊!
“去吧,选吧。”
封巢蜜蛊惑的声音在众人耳畔,就当边粹祝犹豫要不要开口问问的时候,她又已消失不见。
没办法,点到谁,就选谁吧。
最终,边粹祝走上了最左边的那一条路,他尝试和青石板灯打听,只可惜,她们连眼皮都不抬一下。
山路尽头又是一圈房子,只是比起山下要小的多了,住下来一如山下,只是没了磨箭簇的活儿。
没人管,边粹祝又选了个最边上的屋子,不想其他选这条路的人争先恐后地住在他旁边。
边粹祝粗略地看了看,这不是……相当于没选嘛!
山下所有还活着的人,都走了最左边的这条路。
三天后的下午,青石板的蒙面侍女罗列成一条通路,像是篱笆一样,赶着众人往山中走去,绕过掩人耳目的树丛,钻进了一个山洞。
洞中壁灯规整,一如白天,别有洞天,豁然开朗。
众人来到在类似大堂的地方,每进一人就有一位青石板侍女引着坐在放好的蒲团上。面向处,自左而右分别有一金椅、黑椅、银椅。金椅上已坐佳人,封巢蜜一身藕粉衣衫,珍珠头面,耳后淡蓝丝带扭着两股黑发,容光焕发,满心欢喜地等待。
两刻钟的间隙,鸦雀无声。
边粹祝打量完大厅就观察着封巢蜜,她微微晃动的身体,轻打着拍子的双脚,嘴中未哼出的心中的歌。
都指向了一件事——她深深喜爱着即将到来的人。
封巢蜜时不时地向左张望,忽然瞪大了眼睛,猛地起身,恭敬而待。
稳健而有力的步伐带动衣摆如波涛般来回,连空气中的尘埃都在微微震颤,紧绷而有力的线条描摹出冷酷的五官。
他径直走向最高位坐下,对封巢蜜热情地问好只是微微点了下头以示回应,右腿猛地翘起搁在左腿上。
封巢蜜转过身,整个人红扑扑地冒着热气,崇敬地向众人介绍:“这位是三巷教的补路使,三早禾大人。”
她身后的侍女,大喊:“拜!”。众人齐拜跟呼。
“三巷教从来任人为能、任人为贤……”
封巢蜜清了清嗓子,开始了长篇大论的开场白。
三早禾右手肘拄扶手上,食指一下一下点着太阳穴,不动声色地扫向众人,看到边粹祝眼神顿了一下随即移开。
不好的预感在边粹祝心中升起。
整整一炷香的时间,封巢蜜终于做最终结语:“最终胜者,提拔为书办,由三早禾大人亲赐教名。”
在千百种方法之中,怎么三早禾就偏偏选中了边粹祝最不擅长的“文”。
三早禾面色冷峻,向边粹祝投去大概意思是“相信我,我制定的计划万无一失。”的眼神,边粹祝同样瞪回去,反问他“为什么不和我商量!我长得很像什么才子吗?”
这时候,封巢蜜的脸猛地出现在两人中间,关切地询问:“三早禾大人,您没事吧?好像不太高兴。要喝些蜂蜜水吗?”
三早禾收回眼神来,摇头挥手叫她坐回自己的位置。
下面边粹祝的面前已经摆好了笔墨纸砚,当下只能好好想想,怎么叫三早禾一眼认出就是自己写的。
边粹祝弯腰去拿笔,怀中的书本硌了他一下,绝妙的主意顿时飞进他的脑海,不由得笑了一下。
大笔挥毫,计时的沙漏还没过半,他落下最后一笔。得空偷偷看周围的人,大都愁眉苦脸,无从下手。
来这里的大都是走投无路之人,本就穷困潦倒,认字尚不如边粹祝,更何况写文章呢?
时间一到,所有人的纸都被收上去由三早禾一一审视,每翻几张,他就抽出一张,然后又一张纸排除剩下的纸,直到最终剩下一张。
封巢蜜在旁边偷看,并将椅子一点点往人处挪,面上装作认真评判的模样。
“就这张了?好的,三早禾大人。”封巢蜜接过纸来,大声宣布,“宇字第五位。”
话音一落,边粹祝身旁的青石板侍女一把将人拉起,带着走向三早禾所在之处。
边粹祝站在稍矮一点的台阶,三早禾将一件绣着兰草的衣服披在他身上,道:“从今天起,你为书办,教名菘蓝。跟我来。”
“等等,三早禾大人!”封巢蜜连忙唤住抬脚救走的人,“还有两项事务需您宣布呢。”
“你来。”三早禾撂下话,快步生风地往外走,独留封巢蜜依依不舍的目送。
边粹祝跟在人身后,强忍住询问的冲动,直跟人走进了一个屋子。
三早禾坐在一处石凳上,不急不缓地道:“以后,你就在这。”
“有红铜盘的消息了没有?”边粹祝急问,红铜盘生死未卜,容不得他大海捞针,若不是需要三巷教的人脉与情报,他断然不会在这和三早禾浪费时间。
“没有。”三早禾回。
“没有?”边粹祝嘴角一扯,焦虑地原地打转了几圈,忍着不适的头疼,道,“你是根本没找还是?嘶,没有红铜盘的消息,我也不会帮你。”
三早禾也猛地站起来,声音低得像闷雷:“我已派人找,伞南星多疑,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这次不成,连川心再无得救之日。”
画着三角的纸落下来,是边粹祝模仿三早禾画下的月老庙。
边粹祝猛然意识到,自己何必和他在此彼此猜疑,只需往家回信一封,即可知道是不是真的有连川心这个人。
他平复了下心情,却止不住心跳,伸出手:“昨日之日呢?给我。”
三早禾眼神微移,道:“少吃为好。它有毒。”
“但能让我冷静,能让我思考。”边粹祝捡起地上的纸来,“就凭你的计划。如果不是我模仿你的字迹,你怎么从那一堆之中认出我来。而且你早就应该和我商量,这样呢就会知道我这个人最大的短处就是不识字,如今在这做书官,真好笑!”
三早禾脸色微变,半天憋出一句话来:“你还没听我的计划。”
“你先告诉我。”边粹祝强势打断,“现在是什么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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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造谣三早禾大人有短袖之癖!我要往他们的嘴里灌!铅!水!”
封巢蜜怒吼的声音响彻云霄,忙着活计的众人被吓得一呆,看着跑远的人面面相觑。
门被嘭得踹开,封巢蜜扑在软绵绵的床上呜呜地哭了起来,瘦弱的肩膀耸动:“不可能!三早禾大人不可能!”
两个贴身侍女关紧了门后立刻凑到床前,左边名叫首薇的侍女,神情严肃道:“教规森严,不允许以下犯上,首薇立刻找出传谣者,如您之愿。”
另一个侍女胡薇则心不在焉,小声嘟囔:“就算是,为什么不是伞南星大人呢?”
“啊?”封巢蜜猛地抬起头来,红扑扑的脸蛋上写满了惊疑,泪痕未干,留下一道反光的线。
首薇的胳膊撞了胡薇一下,胡薇立刻弯腰道歉:“对不起,大人。”
“你知道什么?你再说。”封巢蜜彻底坐起来,摸去脸上的泪珠洗耳恭听,却见胡薇仍在迟疑,不禁娇声催促:“说呀!”
“因为三早禾大人是伞南星大人力排众议招揽的不是吗?”胡薇眼睛一闭,豁出去般地快语说完,随即睁开一条缝来观察着封巢蜜的表情,慢慢将剩下的话补上,声音却越来越小,“所以,和伞南星大人应该更、有、可、能、吧……”
封巢蜜表情如遭雷劈,首薇撇了胡薇一眼,道:“不可能!别忘了伞南星大人还有那个,所以绝对不可能,呃。”
首薇说不下去了,封巢蜜眼睛只是呆滞地移向她,问:“哪个?”
首薇正色道:“我看,还是您最有可能,只是您太有威严了,他们不敢瞎传您的谣言。三早禾大人对您的信任,谁也比不上。一定是菘蓝……迷惑了三早禾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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