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重的黑,给房子披上夜行衣,罩住破旧裹出可怕的模样,苍蝇站在打翻的饭菜上,随着虫鸣发出声音告诉他,什么是活的,什么是死的。
翠翠将门掩上,此时他已经改头换面易容成了贼匪中的一人,走在山间随便修建的小路之上,朝这里最好的一间房子走去。
未见其人,已闻其声。
灯火的光从门缝里透出来,豪放嘈杂的说话声此起彼伏。
推门而入,正中一个六米长的长条木桌,桌上连肉带酒胡乱堆放,见翠翠来到,有人大声招呼:“来,坐这!”
又一人问:“怎么就你自己,那谁呢?”
“他多饮了些酒,睡了,我给他抬来?”翠翠收敛情绪,听到问话将要落座的屁股又抬起来。
“不用管他,咱们开吃。”坐在长桌最尽头的人洪声震天,只见他黑须圆脸,长眉深瞳,一张脸不怒自威,收敛不住的凶气,应是贼首。
众人都不敢直视,翠翠自不会与众不同地去盯着他看,只用余光打量。
低下又有人说:“大哥,怎么又不见两位嫂子?是不是大夫不顶事,我再去抓几个来。”
“好多了,她俩只是累了,今天这一桌子菜就是她们做的。几日以来,让各位兄弟们担心了。”贼首一抱拳。
翠翠不敢再入口任何东西,有人劝酒劝饭,就假装入口,觥筹交错之间在心中盘算,自己坐在下首,左二右四,每一个,每一个看起来都不强,一击毙命不难。
可是谁,谁在饭菜中下了毒。
翠翠在等,等有人跟他炫耀这件事。
可是没有,翠翠心中汹涌难止的情绪就要冲破伪装的假面,桌子底下的手攥了又松,松了又攥。
面前的汤中有肉有菜,不时有人锤桌,小小的涟漪就在碗中波动。
难道是那几个?可在放饭前已经被他放倒,阿服之弱,并不值得这帮惯会欺软怕硬的人谋划,只可能是他们随之兴起的一个死亡玩笑,全当无聊生活的调剂。
翠翠甚至可以笃定,如果他没来,那些人会笑着看着地上濒死的阿服和阿寸直到死去。
旱地拔葱,面前的汤碗终于被震倒,流出一地的污秽。
坐在翠翠对面的人噌地站起来,四肢抽搐着碰倒了面前的碗筷,口吐鲜血倒地不起。
与他坐在同一排靠前的人忽也起来,跑过来抱着尸体,目眦具裂,瞪着贼首大叫:“你,你终于还是容不下我们!”可说完喉头一阵滚动,鲜血拦也拦不住地从嘴角里冒出来。
另一边,有人欣喜若狂,抄起盘子砸向他道:“谁不知道你的那点心思,怪就怪你不忠,大哥,我可是始终……”话犹未完,同是一口鲜血涌出,他不可置信地向上看去,在惊疑之中倒地。
一个接一个地倒地,都是口喷同样的鲜血,桌上饭食或多或少地都沾上了血,就似老天爷单在这掉了两滴泪似的。
贼首大惊失色,猛然站起头晕目眩,踉跄着便往外走。
“大夫!大夫!”他仍声如洪钟,只是一同滚出来的带上了他的血。
不能叫他走,此时便是杀他的最好时机,翠翠暴起冲到贼首面前,一把掐住他的喉咙。贼首身形高大,在被抓住的瞬间,双臂便缠上来捶打,嘴中呜咽咒骂。
翠翠心如擂鼓,指骨使力一下将他捏断了气,贼首的脑袋软趴趴地歪倒。
这里的饭菜中,竟也有毒。
为什么会这样?
回首望向这未过半的宴席,一切如新如旧,寥落的生命曾于此欢呼,于此终结。
翠翠松开手,挪动着僵硬的身体,坐回刚刚的位子,听着自己的心跳,闭眼装死。
三千下,两人走进来,脚步一轻一重,在屋内走来走去。
一个慌乱的女子声音道:“不对,人数不对!二叔,怎么办?”
随后苍老的男声制止她:“慌什么,他们不可能不吃饭,我下够了剂量,哪怕一口,也会死,只不过是死在咱们不知道的地方罢了。”
“可我害怕。”
“你还害怕什么,害怕他们做鬼来折磨你么?拿着,给他们的心脏上再来上一下。”
哈!这样的话他也才对阿服说过。
翠翠睁开眼,坐直了身体,手中运劲一掌劈在桌子上,桌子从中间断开,饭食滑过去,噼里啪啦地乱响一通。
两人都被吓得惊跳起来,女子看见翠翠就像看见鬼一样,惊恐地瞪大了眼睛,戛然而止的尖叫卡在喉咙中,卡得她一抖又一抖,双手紧握着刀颤抖着指向翠翠,老人则一脸冷笑。
翠翠问:“是你们下的毒。你是阿苋?”
“没错!你要给他们报仇吗?来啊,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死,我再也,再也不会给你们当小老婆了。”阿苋攥紧了手中的刀,手臂的衣袖甚至不能盖上手腕,露出青紫的痕迹,一双挂红的眼睛死盯着翠翠。
翠翠低头,只一口接一口地呼吸。
她总是这样,心永远仿若一点点,恶却无穷,沾到一点就被撕裂一点。
老头见翠翠失神,提刀直砍,大叫:“阿苋快来帮忙!他死了,我们就自由了!”
被翠翠两下就卸了刀,又大叫:“阿苋快跑!”
翠翠扯下自己的伪装,露出本来面目,推了老头一把:“我不是山贼。你去检查一下贼首的喉咙,是我捏死的。我遇见一个老头哭诉自己的孩子阿苋被山贼掳走,全家走投无路只好背井离乡,我路见不平,这才乔装进了这里面。你们做了什么?”
阿苋瞧着翠翠,色彩在其脸上泾渭分明,各司其职,骨头画出的线条像一笔深谙留白的瘦金体,问:“我爹也会为我哭吗?”
“也许不是你爹,是你爷爷?年纪大了,耳朵不好,总叫阿苋。”
阿苋缓缓抬头,泪水跌到耳朵上,脱力般跌坐于地,菜刀当啷一声砸在地上。老头走到她身边,拍她的背,劝她:“莫哭了,当下要紧地是逃出去。”
翠翠道:“不慌,有我在,来多少杀多少,你们先说你们做了什么?”
两人对视一眼,阿苋用衣袖抹了抹眼角,哽咽着讲了来龙去脉。
“贼首聚众为匪,到处作乱。因想齐人之福,把我和另一女子抓来给他当老婆。逼我们姐妹相称,要我们装出姐妹同爱一人的样子来,要我们是他的娥皇女英。于是我俩商量叫他食物相克而亡,将相克的食物掺在菜中,比如鲤鱼甘草,菊花鸡肉,做的时候加进去,盛的时候再把甘草菊花拿出来。眼看他一天天病痛,我们心中好不痛快!却没想到,他派人去抓大夫。见到二叔的时候,我心都纠起来了,二叔只要稍一查看,就能明白病灶在哪,届时我们就危险了。所以我们跟他说,不能叫手下们知道是他生了病,以免他们叛乱,他觉得很有道理,于是就打上了为我看病的由头,这才使二叔先与我们见面。天可怜见,是二叔,真是幸又不幸。我们将事情与二叔说了,盼望他不要说出来,不要治好他。二叔却说……”
老头接上话:“被抓来是永无回去之可能,若治得好,只会被他关住来当自己的私人大夫,若是治不好,也会被他迁怒杀掉。所以我要他稍有好转,又不完全康复,趁这空挡以配置汤药为借口容我配一剂毒药,到了最后关头,给他吃下去,尚有生机可存!
谁想这人狡诈之极,唯恐治不好,又暗自抓了个大夫上来。所幸,那人年轻,医术有限,没诊出什么,给的药方也大差不差。我只跟他稍一说明,他便懂分寸,知深浅。助我采药,骗那死贼!足等到这味药草长出了药性,炼出了毒药,一举毒翻了他们!这贼,毒药没能毒死他,最后却还是死于你手,真是老天相助!没枉费我,掂量药量,让他感受上好一些,却中毒更深。”
翠翠闷声问:“你们怎么投的毒?”
“投到这山谷中唯一的水源中,只要他们吃饭喝水,就不可能不死!”老大夫长舒一口气,坐了下来,到底上了年岁,折腾不了许多,“现在只剩下寻找出口。阿苋,去将火把点了。”
阿苋走到门口用火石将门口的火把点燃,往上撒了一层粉末,只见红黄的火焰腾地一下变成幽幽的蓝色。翠翠走出去,只见每个房子前都有这样一个幽蓝的火把,只阿服的房子前没有。
忽一道火光闪烁,随后如倒坠的流星,在空中挥了两下便倒了下去。
“不好,那里可能出事了。”
“怎么会。我来这里之前那里的人就,就已经死了。”
阴云逐渐移出月亮,倒伏的花生秧中倒着一个女人,火把扔在一旁,零星冒着火光。
屋内传来闷打的声音,翠翠捡起火把窜进屋中,一道阴影被掼在墙上,隐隐约约的刃光一闪而过,翠翠急用火把拦住,撩着了那人的头发,阴影就此滑倒于地,呛咳着呼吸。
翠翠认出那凶器来了,是阿寸。
“你醒过来了。”翠翠站在阴影面前,留意两边动静,“阴影”呼吸微弱,昏过去了,阿寸气喘吁吁,咬牙切齿。
“是你!怪女人,你怎么在这里?是你胁迫阿服带你回来的?你欺负他了?”
阿寸昏昏沉沉地醒来,发觉自己在一颗高树之上,顿时睡意全无,冷汗直出,连喊好几声“阿服”都无人应答,黑夜中的山林,一草一木都是咬人的爪牙,阿寸一狠心,摸黑回了山寨。
寨中无人,一片寂静。阿寸摸索着回了两人住的小屋,借着月光却见桌翻椅倒,一片狼藉,阿服安然躺在床上,阿寸绕过去,想将阿服摇醒,可冰冷的温度与僵硬的触感无不在说,阿服死了。
阿寸吓得连退几步,又被一只手臂绊倒于地,倒下时瞧见了堆叠的死人,那都是曾笑着欺负过他的。
阿寸忽感觉自己浑身都变成了眼睛,那死亡的印象在眼中挥之不去,不论在哪个方向都能使他看到。
交叠的脚步声又将眼睛变成耳朵,一步一步踩在他心上,挤出冰凉的血冻上他。
逃不了了,阿寸极力靠近尸体闭上眼装死,手伸进怀中握紧了刀。
“一二……五,怎么?”是老大的大夫人。
“死状不对。床上毒死,这些是喉骨折断而死。”是那个年轻的大夫!
阿服是被他们毒死的!
“有别的人杀了他们?天啊,得马上告诉阿苋和二叔!我去点燃火把。”
阿寸能感受到大夫正检查着这堆人,马上轮到自己了。
眼皮感受到光亮时,阿寸猛睁开眼,一头将人撞翻,眼睛还不能完全看清,只觉一跳动的光亮,在不远处闪现,驱使着他向前奔去,拿着手中的刀,一下将人扑翻,猛扎下去。
花生秧弯腰去碰他的脸,似乎在提醒他,屋里还有一个。
阿寸站起来,跌跌撞撞地回到屋内,瞧见大夫扶着头踉跄着往外走,一下扑上去,一手掐住他的脖子,一手举刀便刺。
眼看得手,被翠翠阻止,点住了穴道,动弹不得,只一双仇恨的眼睛紧紧盯着翠翠。
“姐姐!”阿苋的哭声在外面响起。
“你为自己挣生路,为阿服报仇,她们也是,不能算你和阿服很冤枉。”翠翠望向门外,阿苋紧紧抱着女人的尸体,前襟一片暗红,老大夫举着火把叹气。
“还要我感谢你是不是?我们好的时候,不给我们活路,我们坏了,也是死路一条,哪有这样的道理!为什么单这么折磨我们!”阿寸眼眶发红。
翠翠无言以对,是啊,怎么就有这样的事情。老天难道就这么不愿意世界上再多一个活得好的人吗?两人的庄稼刚刚能收了,人就死了,姐姐妹妹刚能逃离地狱,人就死了。
都说地狱有十八层,每一层有每一层的刑罚,他们都好像在这一层地狱中打转,刚要走出去,又被打回来。
“我不会杀你,你只老实待到天明吧。”
翠翠抱起地上的一团阴影,走出去交给老大夫,请他给看看。
阿苋放下人来,决绝地冲进屋内,被翠翠拉住手臂。
“放下,我要为姐姐报仇。”
“有我在,不允许。”
“你难道没看见他杀了我姐姐?你也是女子啊,我把一切都告诉你了,为什么还替他说话?”
“因为抓你们来的不是他。”
“可他们是一伙儿的!”阿苋甩开翠翠的手臂,哭着大吼,吼哑了自己的嗓子却还不住口,“我和姐姐像是奴隶一样被关在这,受的苦中就有他的一份儿。”
翠翠静静地听着她说完:“你和他是一个村子的吧。”
“什么?”
“阿寸和阿服是村中的孤儿,无房无地,常受村中人欺负,那其中有你吗?嗯,没有但你知道,可你也没有站出来。就如你们在这山寨,风水轮流转,被欺负的变成了你,他俩也只是没有站出来。如今,你们杀了阿服,阿寸杀了你姐姐,已是一命偿一命。在我眼下,决不允许你们再杀。”
“所以,你是故意不救我姐姐的?”
“我来时她已经死了。”
“不一样,跟本不一样。他怎能和我所受的相比,我……”
“没什么不一样,欺负就是欺负,不分大小。”
阿苋扭头去看老大夫,希望他能替自己说几句话,但是老大夫浑似没有听见,一下又一下地给小大夫按摩。
翠翠走到门边,依着倾斜的墙坐下,道:“他叫什么?还能活吗?”
“白两金。当然能活,只是昏了。”老大夫坐在一旁,“阿苋,生死有命,人死不能复生,当下要先考虑活人,尽快找到出口。接着待在这里,迟早一天会没饭吃。”
“那正好,阿寸就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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