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平舟听到这话没什么反应,甚至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好像这话对他没什么影响似的,只是等南乔说完并且沉默了一会儿后,他才把手机放下来看了看屏幕。
“这信号,真是奇怪,每次跟你打电话,信号就差得要命。”
“算了算了,等我回来再说吧。”
通话就这样不了了之,只是挂了电话,陆平舟拾掇拾掇自己往项目部走时,发现自己脚底板凉得可怕,手指尖也微微发麻。
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沙地上,几分钟的路走了半小时才到。
林业成的床位在陆平舟旁边,听见声响,翻了个身没好气地吐槽:“陆总,你遭狼撵了?”
陆平舟打了盆热水进来,脱了裤子坐在床边上就把脚往水里放,发出哗啦啦的声音,直到感受到一阵暖流涌上心头,他才觉得有一丝的真实。
林业成瞅着那热气腾腾的水半天,捎带纠结状:“你认真的吗?现在有四十多度。”
陆平舟盯着自己红地发紫的脚,整个身体也随着变红了,甚至还有点肿胀,他微微皱眉,像看什么仇人一样恶狠狠地骂:“烫死这丫的,说凉就凉。”
林业成觉得他状态不对,想了想,还是小心翼翼地起了身,假装找东西,实际上是把房间里某些刀啊,锥子啊等锋利的东西藏了起来,然后不动声色地回过头说道:“那什么,有什么想不开的就跟哥说说,伤害自己可以,可别伤害别人哈。”
陆平舟摇摇头:“我不会伤害别人的。”
林业成舒了一口气,尴尬地笑了笑。
陆平舟:“我只会伤害离我最近的人。”
林业成:“……”
*
剪彩仪式成功举行,当地政府机关和相关建设人员都前来参与了仪式,而陆平舟作为主要人物,代表所有员工拉下了【沙漠绿洲】的门头红布盖。
掌声和欢呼声不绝于耳,摄像师也一拥而上,记录下这见证历史的一刻,五颜六色的彩带遍布整片天空,气球也随风而起,飘向远方。
陆平舟看着那些气球,眼前的事物和某些回忆纠缠在一起,让他开始分不清现在是四年前还是四年后。
他知道,这是他人生至关重要的一步,他的未来将和这些飞远的气球一样云程发轫,万里可期。
三天后,陆平舟和一众驻站的同事乘飞机回云中市。
下了地,东升集团的董事长也来迎接了他们,之所以有那么大排场,还是得益于东升和张半的关系,陆平舟本就不属于东升的人,比起负责人,他更像是一个投资人,所以东升自然不能用对待一般员工的礼仪对待陆平舟了。
宴席设置在悦华酒楼,所有东升的领导班子包括张半都前来参与了。
宴厅装潢奢华,华丽的吊灯投射出柔和的光线,餐桌上摆放着精致的餐具和酒杯,被擦得一尘不染的巨大落地窗可俯瞰整个云中市。
周围的人闹哄哄的,都在互相客套,唯独陆平舟静静站在落地窗旁,盯着这个熟悉却又不是特别熟悉的城市,车水马龙,灯红酒绿,在他眼里一晃而过,那些好像深埋了很久的东西无法抑制地往外冒。
四年了啊,原来已经四年了。
习惯了漫漫的黄沙,习惯了裤衩子白小褂配凉拖,习惯了头顶的炎炎烈日,如今穿着光鲜亮丽的黑西装,程光瓦亮的小皮鞋,站在这样富丽堂皇的地方,陆平舟只觉得像做梦一样。
张半带着东升董事长陈贤走过来,朝他微微一笑:“小子,虽然在我侄女的事情上我对你不爽,但是你能把那么大一个项目干得这么漂亮,就暂且原谅你了。”
这老狐狸,圆圆的大脸盘子,宽宽的浓眉,一看就是颇有心机的中年男,陆平舟心里冷哼,很显然对张半已经没什么好感,但是这人毕竟属于他的贵人,所以陆平舟还是露出一个好脸色,举了举酒杯,恢复了曾经的优雅:“张署长宽宏大量,肯定不会跟我这个毛头小子计较,改天我得亲自设宴表达一下我的感谢才是。”
职场从来都没什么人情味,大家都是用利益说话,张半其实很清楚,虽然陆平舟现在实力还远远达不到陆潇洋,可是他在这个圈子闯了十几年,人脉和能力都是不容小觑的,如果留住他这块肥肉,对他以后的攀升是非常重要的。
“好了,表面话我们都不说了,小陆,你下一步有什么打算?要不要继续跟着东升干?凭你的实力,东升不会亏待你的。”
陆平舟其实在回来之前就琢磨好了,林业成说的对,现在行情不景气,自己干肯定不行,只能先依附东升,先把公司做起来,后面再说。
陆平舟一只手插进兜里,光洁的额头反射着一丝自信的光:“当然要,东升的实力也是有目可睹的,如果东升愿意,我想自己投资,以东升的资质开一个子公司,不知道张署长和陈总能否信任我?”
张半和陈贤互相对视了一眼,很明显觉得陆平舟的决定有些冒险。
张半:“小陆,你要知道现在云中市项目可不好做,你这刚有点资本就要成立公司,风险大于回报哦。”
陆平舟歪头轻笑,自信一如阳光下的狮子,威严而从容,不惧任何挑战。
“我有降低的风险的手段,大家可以拭目以待。”
说罢,他便遥遥望向傻坐在人群中,敷衍应付的林业成。
宴席直到很晚才结束,陆平舟和林业成因为刚回来,气候不适应,便以身体为由婉拒了喝酒,走出酒店大门时,二人都还是清醒的状态。
东升安排了车和酒店让俩人去休息,可是都被他们拒绝了,林业成时想赶紧回去陪老婆,而陆平舟却是想去找一个人。
“哟,咱陆总这么迫不及待,都这么晚了,还要去找你的小媳妇呢?”
林业成依旧一副欠揍的语气,因为长期暴晒,黑成泥鳅一样的脸就剩一口大白牙,就这样还不忘记调侃。
陆平舟难得认真下来,摸了摸无名指上的戒指,却是有些犹豫:“不,我不是去找他,他的事往后放放,我要去找的是我的一老哥们。”
陆平舟和伍子这四年并没有保持着很密切的联系,一来是陆平舟比较忙,而且西部那地方信号非常不好,每次跟人打电话都很费力,二来是伍子后面也开始忙起来了,俩人压根找不到合适的机会。
陆平舟知道伍子后来用他留下来的那笔钱开了个包装厂,给月饼、水果等产品制作包装盒,后面越做越大,员工也越来越多,如今也算是一个大厂,还有了自己的产业园区。
得知这些消息的陆平舟由衷地为他感觉到高兴,如果不是和伍子分开,陆平舟都不知道这人还有这经商的头脑,果然之前他把伍子瞧低了。
他回来这事伍子已经知道了,所以没等陆平舟再打电话确认地址,这小子就主动打了过来,兴奋的语气难掩激动之情。
“小陆哥!你宴会结束没有,我来接你到我厂里巡视巡视。”
“你这小子,这么晚了你不给我安排住的地儿,还让我去给你加班呢?什么居心。”陆平舟笑意荡漾,心田里一片暖意盎仰。
“嘿,这什么话,您可是我亲哥,我还能让你委屈了。这不是迫不及待想跟你炫耀炫耀嘛,嘿嘿。”
陆平舟轻笑:“那成,甭来接我了,把地址发我,我自己去。”
到了地儿,陆平舟按伍子给的照片找到了厂区的大门,这小子已经在门口等了很久了,看见陆平舟他才忙不迭地迎上来。
陆平舟细瞅了一眼,总觉得哪里不对,等人到了跟前了,他才知道了哪里不对劲,
原来这小子头顶长出了一片茂密小树林,根根分明的树全都整齐地往后,掩盖了陆平舟印象里的粗野,生生地挤出几丝秀气来。
伍子腰杆子挺得笔直,面部棱角硬朗,穿着一件条纹西装,活脱脱的成功人士,跟以前那个走哪里都高低肩并且面相猥琐的他差别挺大,看得出这四年岁月的沉淀让他更加自信开朗了。
俩人大眼瞪小眼了好一会儿,气氛竟然还有点尴尬,毕竟四年没见了,俩人都变了不少,互相瞅着都感觉陌生,一时之间不知道是先抱一个还是握握手。
还是陆平舟大气些,从兜里掏出一块巧克力,分成两半递给他一块:“傻子,我知道我黑了不少,倒也不用一副看外国人的眼神吧?”
玩世不恭的语气一下子就把那点尴尬干没了,伍子挺直的腰又弯了下来,接过巧克力,眉眼弯弯的样儿跟个金毛似的:“小陆哥,我这是被你的帅气迷住了,寸头,黑皮,也只有你才能把持得住。”
陆平舟笑容坦率,朝他歪歪头:“得了,怎么还跟以前一样喜欢拍马屁,这皮肤跟头发,养一段时间不就回来了嘛。”
伍子舔了两口巧克力,眉头皱了皱:“小陆哥,你怎么还喜欢上吃甜食了,腻的慌。”
陆平舟若无其事地把巧克力丢进嘴里,往厂子里面走,漫不经心地说:“吃甜戒戒烟瘾。”
之后伍子就带陆平舟简单逛了一下他的厂区,这个点了还有不少工人在赶货,看样子单子挺多的,伍子一边带他参观,一边骄傲地介绍各种机器和工艺线,那专业的样子已经是个活脱脱的大佬了。
“伍子,你们这包装还包括设计吗?”陆平舟抱着胸看着他们的展示品,神情十分认真。
伍子自信地说:“那是肯定,为了节约成本嘛,招了一些有经验的老师,设计费加包装制作都能赚钱。”
“那水果的包装能做吗?”
“当然能,我就是专门做水果包装起家的,后面才开始接触月饼,茶叶,电子设备等等,小陆哥你还真别说,云中市搞水果的老板还挺多,我每个季节都能接到不少水果包装的单子。”
“嗯,价格应该不高吧?”
“要直接线下订,加上人情关系之类的,价格跟目前的销售额比起来还是很划算的。”
陆平舟心里有了底,面上笑意更浓了,扑闪的眼睛就像是星星一样明亮,直盯得伍子后背发毛。
“小陆哥……你不会要霸占我的厂吧?”
“当然不会,但是我正好用得到你的厂。”
俩人在厂里闲逛了一会儿后就又去外边的摊子搓了一顿,陆平舟精气神缓过来了就想喝点小酒,聊聊往事。
这聊着聊着,话题就从创业转移到了私人的事了。
“你有李禹的消息吗?他咋样了?”陆平舟一边啃了一口鸡腿子,一边漫不经心地问。
没想到这个问题倒是让伍子眉头皱了起来:“唉,别说了,虽然说李禹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着实让我气得不行,但是看到他现在的局面我也挺心疼的。”
陆平舟眉心跳了跳:“他怎么了?”
“他不是把旭日卖给陆潇洋,成为盛世底下的全资子公司嘛,本来我还以为陆潇洋会好好待他,结果没出几年他就被赶出旭日了,他这个人性格你知道,这么多年居高不下,现在又出去重新找工作当小职员,肯定干得不愉快,所以这阵子还在换工作呢。”
伍子说得轻巧,陆平舟却是愁容满面,本来听到这个消息他应该高兴,应该舒畅,但是他却什么喜悦兴奋都没有,反倒胸腔里有个节,如何都解不开。
其实陆平舟并不恨李禹,这十年公司确实有一半的成果都是属于李禹,可是当时的陆平舟心高气傲,没把他的付出放眼里,才造成李禹堆积的怨气尽数爆发出来。
按道理来说,不管对方过得是好是差,陆平舟都不会觉得有多开心。
饮了一杯酒,陆平舟摇头叹气:“他的事跟我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是福是祸,是好是坏,皆是命。”
伍子无比认同地点头:“对啊,所以这几年我都没有跟李禹联系过,我想如果他真的知道错了,会主动来找我们的。”
陆平舟转而聊起了其他的事:“怎么样啊傻子,这几年怎么还不成家,看你事业也风生水起了,该找个老婆让我喝喝喜酒了吧?”
陆平舟还是喝多了,双颊通红,规整的黑西装也被他脱了下来随意搭在一旁,嘴里嘟嘟囔囔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在说什么。
伍子抿了一口酒,深深地叹了口气:“唉,这事就不说了,我一丁点想谈恋爱的心思都没有,只想搞事业。”
“那哪成啊,你都三十好几了,再不娶媳妇,以后就光棍了,咋了,没遇见合适的?”
说到这里,伍子眼神微微暗淡,声音也变得难过:“小陆哥,跟你在一起那么多年,从来没想过成家的事儿,唯一能让我产生心动的女人也就只有秦姐一个,可惜……”伍子叹了口气,又闷了一口酒,辛辣灼烧了他的喉咙,连带着曾经那些苦痛都一起灼烧了,“我应该再也不会喜欢上其他人了。”
周围闹哄哄的,就像是一群蜜蜂在陆平舟的耳朵边打转,加上酒精的影响,整个人就像是被埋进黄沙里了一样。
【秦姐】两个字,已经很久没听到过了。
好像触动了内心深处最柔软的那片土地,陆平舟站在孤零零的山崖上,冰凉的细雨将他拉回了现实。
他埋着头,摩擦着自己的戒指,终于问出了这一路一直憋在心里的问题。
“伍子,那什么,你打听过南医生吗?他最近……怎么样?”
伍子好像早就料到了陆平舟要问这个问题,前面聊事业,聊往事,聊彼此,唯独就是刻意避开南乔,可想而知南乔才是陆平舟最想了解的人。
“嗯,我和南医生联系挺多的,关系也很不错,他要结婚了。”
陆平舟手抖了一下,不小心碰到了酒杯,酒洒了他一裤子,一阵酒味迅速弥漫,可是他就像感觉不到冰冰凉凉的□□一样,依旧低垂着眼,再问了一遍:“别骗我,他真要结婚了?”
“是啊,谈了挺久了,听说是杨主任的女儿,刚从国外回来,在他们医院实习,南医生跟她挺登对的,小陆哥不是我说,凭我们跟南医生的关系,高低得随他个几千块份子钱,你说是吧?”
陆平舟伸手将自己裤子上的酒拧掉,再用纸巾一点点的擦干,可是不管怎么擦都擦不掉一身的酒味,有些事,发生了就是发生,再去弥补也只能维持表面的和谐而已。
身体好像又开始变得不适,胃里的翻涌使得陆平舟再也喝不下一口酒,他迷迷糊糊地拿过自己的外套,晃晃悠悠地扶桌站起来。
“喝不了了喝不了了,以后都别找我喝酒了,贼他妈难喝,你订的酒店在哪,我自个回去,明天还得去看看新办公室。”
伍子试图去搀他,也被陆平舟推开了,就是要自己一个人回去,可伍子经过之前那件事,哪还敢让陆平舟一个人,愣是给人送到楼底下才走。
陆平舟整个过程都晕乎乎的,连自己怎么上的楼,怎么洗漱完上的床都不知道,等反应过来时,他已经靠在床头,一个劲儿盯着手指上已经氧化发黑的戒指看了。
酒精是假的,喝了这么多脑子还是那么清晰。
感情也是假的,只是过了四年,就可以把旧人忘得干干净净。
什么都是假的啊。
陆平舟笑意苦涩,头一次感觉到心脏被掰成两瓣,撕裂一般的痛,明明是自己叫人家忘了自己的,怎么还抱着期待回来呢?
这样的结果不是很好吗?秦姐在天之灵看到南乔过得幸福也会很欣慰的。
是啊,这样的事对南乔好,对南秦好,对大家都好,除了对陆平舟一个人不好。
他望着床头灯,暗淡的灯光打在他的侧脸,愁绪满满散去,只剩下了无声的平静。
陆平舟摘下戒指,细细看了一眼,然后就丢进了垃圾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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