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昭回头,楼梯上方有几个人打着手电筒,正结伴跑下来。手电筒的强光晃动着,程昭不适地眯起眼睛。
随着他们一级级台阶下来,程昭终于能看清,这是三个穿着白色无尘服的工人,但此刻他们身上的衣服都有些破损,裂开一道一道的口子。
程昭不太能想象上面的楼层发生了什么,按说工人困住应该会有些吵闹,但她只能听到这几个人踩着楼梯的脚步声,并未听到其他声音,连蒋裕的脚步声都消失得很快。
彷佛三层往上,是一个隔绝的空间。
“不要慌,来这边排队,打完针就能出去了。”程昭冲他们挥挥手。
工人们是两男一女,女生的脸庞很稚嫩,脑后的马尾辫因为跑动而松松垮垮的。一中一少两个男人自觉地站在后面,把女生往前推,让她第一个出去,但女生却拉着那个中年男子,想把他拽到最前面。
“师父,你先走吧!”
“么事,妮儿你快去,大夫给你查身体咧,查完就么事咧。”
“师父你刚不是说胸闷吗,大夫你先给我师父看看吧!”
“么事,俄好着呢……”
对于病人间的“互相谦让”,程昭并不少见,依照先重后轻的急救原则,她先给中年男人听诊了心肺,心跳略快,肺底有点湿啰音,没什么大问题。
用记录仪扫描过他的面部信息后,程昭在他的上臂外侧打了一支镇定剂,让他在一旁歇息,观察打针后的反应。
剩下的两个人没有再你推我让,那个年轻女生在扫描面孔前还理了理散乱的头发,重新扎好了马尾。
“医生姐姐,听说所有人都救出去后,厂子要被炸掉,是真的吗?”打针时,女生瞪着圆圆的杏眼问道。
“应该就炸这一栋吧。”
“啊?那我们怎么办,会不会失业啊……”
“咋可能,大不了给咱们换个车间做呗。”排在后面的男生染了头黄毛,看起来像个精神小伙。
“会给我们换车间吗?之前线长不是说,等新一批机器进来,就全面实现自动化了,到时候咱们这条线就不要工人了吗?”女生没被他唬住。
“不会吧,师父,青青说的是真的?”黄毛有点慌了,转向中年男人。
中年男人靠墙低垂着头,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有甚法子捏,人哪有机器稳定啊。现在又出了这档子事……要是真因为一个人疯球了,就要炸掉啷么大一个厂子,得亏掉多少钱哦!哪里还会再招人呢……”
“可是,可是咱们这么多人,要是厂子不要咱们了,还能干什么呢?”青青用棉签按着胳膊,表情非常苦恼。
“怎么办,回去种田呗!”黄毛愤愤道,“好不容易出来打工有点盼头,这破日子到底啥时候是个头?!”
“别激动,你理智值已经掉到64了。”程昭按住他的肩头,手起针落,迅速地扎进胳膊里。
“还种田呢,”青青嘘他,“现在粮食都是机器种的值钱,我爷说下乡收粮的都不要手工种的了。”
“为啥?”
青青撇撇嘴:“说手工种的要传染疯病,没人买,你没看超市里的米上都印着‘纯机器,无手工’吗?这种才好卖呢!”
程昭没参与他们的讨论,却是一字不落地听在耳朵里。
真是活久见,纯机器都成卖点了,过去人人喊打的预制菜在这儿没准能爆火呢。
“唉,人还成罪过咧。”中年男人苦笑道。
“师父!”青青嘟起嘴,“别这么说!”
“就是啊,师父,总会有好起来的那天的。”黄毛认真地说道。
“行啦。”程昭又检查了一遍三人的理智值,都在70以上,“喏,看到那辆消防车没有,对,过去找那个脸最臭的,他会安置你们的。”
送走师徒三人,很快楼梯上又下来了几个人。程昭依次检查好他们,打完针后把人送出去。
这活对程昭来说,实在简单,按工作量来说确实拿不到几个积分,或许下次她该让蒋裕给自己分配点有难度的。
“喂,我先的!”
“什么你先我先的,别插队好伐!”
“我不舒服,先给我看看,哎呦,背好痛……”
“切,装的吧,刚才就属你小子跑得最快!”
刚下来的这波人有七八个,都是血气方刚的小年轻,吵吵嚷嚷的,程昭说了几遍排队,都没人听,自顾自乱作一团。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从楼上下来的工人们,似乎火气越来越大了,一点就着,跟炮仗似的,一点小火星子能蹦出一连串的噼里啪啦来。
厂房里也越来越热,她闷得有点透不过气来,面屏上蒙了一层白茫茫的水雾。
“傻X,别推老子!”
“你说什么?嘴巴放干净点!”
“就说你怎么了?傻X傻X傻X……”
程昭一个不留神,本来就不成列的队伍里有两个人扭打在了一块。
旁边人去劝架,不知怎的,也加入了战局,越来越多的工人挥拳迎向昔日的工友,有人被打到吐出牙齿,喷出一口血来后反倒打得更加狠,拳拳朝着头脸呼去。
闹得程昭头都大了,心口升起一股无名火。
怎么就不能消停点啊!吵成这样,干脆所有人都原地爆炸好了!
过激的想法在脑海中一闪而过,程昭倒是瞬间清醒了过来。
因为,这绝对不是她正常情况下会有的想法。
她立刻抬手去看自己的理智值——76,果然降到80以下了,怪不得出现了非理性的想法。
看来毒域的影响已经扩散到这里来了。程昭有些担忧地看了一眼楼上,蒋裕那边不知道怎么样了,对讲机一直没响过。
不过有时候,没消息也是一种好消息。
希望如此吧。
蒋裕抬手敲了敲身前的墙,回声沉闷,应该是实心墙。
他又依次敲了左右两侧的墙,回声不变。
他小心地辗转腾挪,转向了背后,这里也是一堵白墙,敲起来的声音同样低沉厚实。
这里没有一面是易于突围的空心墙。
前胸的记录仪闪着蓝光,这是通讯正常的标志,但实际上,他向指挥中心发出的通讯请求全部石沉大海,没有回应。
他被困在一平米见方的狭小空间里了。
汗水从鼻尖滑落,滴到脚面上,空气不断升温,让他有置身工业蒸机的错觉。
他试着抬起脚来活动一下,但一股粘滞感拉扯着脚底,似乎是橡胶的绝缘鞋底融化粘连在了地上。
冷静,冷静……蒋裕努力平复心情,试图把接近150的心率给降下来,越是紧张,需氧量就越大,这个狭小空间里的氧气有限,恐怕坚持不了多久。
程昭在下面……蒋裕立刻摇了摇头,自嘲地笑了笑,指望她还不如指望急诊派出支援来呢。
他低头看了眼记录仪,希望被困前的影像已经传到指挥中心了。
“哒哒哒——”
机械的声音在这个小空间里响起。
同一时间,一七医院急诊科。
杨美兰一边看着屏幕上不断加深的红色,一边打着电话:“这不是E级域,我申请调高级别……需要加派人手……是,目前指标还没达到,但是依照我的临床经验,病毒浓度的上升趋势不对劲……”
电话那头的人语气比她轻松得多:“浓度上升不是很正常的事嘛,等人全救出来后,炸了就好了。杨主任,指挥中心这边也是有指标要求的,级别高了月度报表难看啊……”
“如果指挥中心不下调令,我就自己派人了。”
另一头的人声音突然冷硬起来:“杨主任,虽然你是一七医院的急诊科主任,但指挥中心隶属军方,希望你搞清楚,我们跟贵院是雇佣关系,并非平级。”
杨美兰盯着屏幕的眼神一凛:“既然只是雇佣关系,那我保护自己的人,也理所应当吧。说起来,方染还在我们医院icu里,那次任务的指挥……”
“我现在去请示上级,十分钟后给你答复。”对面匆匆挂断了电话。
果然,一提到上次那个失败的任务,对面就会心虚地立马溜号。
杨美兰放下电话,问身边的年轻医生:“联系上了吗?”
“没有,蒋裕那边一直打不通,记录仪也中断连接了。”
“程昭呢?”
“啊,要给她打吗?”他差点都忘了,程昭也进域了,不过他们都习惯了把她忽视掉,反正也派不上什么用场。
“打。”
年轻医生在键盘上输入了一串数字,屏幕上弹出红色的感叹号:“也打不通。”
“通知二唤,做好进域的准备,指挥中心回电了叫我。”
“是,杨主任。”
厂房一楼,程昭站在哄闹的人群外围。她已经尝试过用铁棍敲击楼梯发出巨响来吸引打架的人,但没什么用,这些工人已经完全失去理智,对周围的声音充耳不闻,眼里只有看不顺眼的其他人,仿佛面对仇敌般不死不休。
虽然她很不想这么做,不过眼下,也没什么好办法。
她慢慢靠近人群,四肢并拢成手刀,小鱼际对准工人的侧颈快准狠地劈下。
刚还激动出拳的人突然软绵绵地垂下手,双膝一软,向下倒去,程昭早有准备,拽住他的胳膊,没有让他摔在地上,而是一点一点把人拖出了混乱的人群。
她专门挑打斗外圈的人下手,可下手的角度灵活,不容易误伤,一板一个,很快就倒了一片。
中央的小伙子孤零零地站着,打出去的一拳却挥了个空。
奇怪,人呢,刚不是还在面前的吗?从什么时候开始,人全没了呢?
他刚要回头,只觉右颈一痛,然后就失去了意识。
程昭把大门开到90度,一个一个往外拖人,边拖边朝消防车那边喊道:“喂,搭把手啊!”
跑过来的两个消防员眼睛都直了:“这么多伤员?!”
他们刚才隔着反光的玻璃大门,看得不太清楚,只见工人们围成一团,似乎在闹什么。本想过来维持一下秩序,但是峰哥不让他们过去,他说程医生太衰,碰上她准没好事,方队就是前车之鉴。
只是一会儿没盯着,怎么人全倒了?
“短暂性缺血性晕厥罢了,保持循环体位,过一会儿就醒了,镇定剂我都打过了,你们把人分开观察吧。”
“什么叫短、短暂……”
“短暂性缺血性晕厥,简单来说就是劈晕了。”程昭不耐烦地重复。“等循环恢复就好了。”
消防员有点反应过来了,不可置信道:“这些全是你一个人搞的?”
程昭把最后一个工人拖出来,点点头就要回去。
“程医生,”其中一个消防员叫住了她,眼神透着热切,右手在颈边比划着,“怎么弄的,能不能教教我啊?”
“去,峰哥都警告过我们了,别多事。”另一个消防员皱眉道。
“我觉得程医生也不是传说中的那么……那个啊。”他小声嘀咕道。
都说程昭是120最废物的医生,出任务遇上她就倒霉了,但他眼睛又不瞎,能劈晕这么多青壮年的,会是一般医生吗?
其实另一个消防员心里也打起鼓来,总觉得今天的程昭跟以往出任务的时候不大一样,有种特别淡定稳健的气质,这种感觉,他此前只在方队身上见过。
说到方队……他面色一沉:“好了,我们赶紧安置工人吧。”
同伴还惦记着手法:“程医生,任务结束了教我啊!”
程昭:“不难,关键是颈动脉的解剖位置……等下,你们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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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焦虑症(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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