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寻腿之路

无往巷014号,小粟不安地被围在中心。

那只鬼一声不吭带着季留云的腿跑了,可见还有什么心愿未了。

要抓到他,就得搞清楚执念。

“你哥是怎么回事?”顾千问他。

“其实他不是我哥哥。”

对于偷腿事件,小粟也懵,他断断续续地说出了一个故事的脉络。

他是个孤儿,至于那个灰衬衫鬼,是将城第一人民医院的医生,神经外科。小粟在福利院受了伤,脑干出血,住院之后身体情况越发不好,成为植物人。住院期间,林木医生很关照这个小孤儿,时常过来陪他。

陈巳捡着重点问:“你什么时候成的植物人?林木又是怎么死的?”

“半个月前。”小粟回答得很快,“虽然我身体还躺在病房里,但是偶尔魂魄能飘出来,哥哥是一周之前……”

那天发生了医闹,一个患者家属闯进医院行凶,林木被捅了好几刀,当场没了呼吸。

“可是……我后来飘在医院里时,听到过其他人讨论的,那个人不是要伤害林木哥哥,而是去找另一个姓沈的医生……”

小粟绞着衣角努力回忆:“护士姐姐们都在说,是林木哥哥刚好和杀人犯撞到一起了。”

医闹,第一人民医院。

陈巳转头看向城无声,后者看了手机上最新传回来的消息点了点头。

确实有这么件事。

顾千接着问:“林木是枉死的?”

“一定是的!”小粟说起这个,激动得眼眶都红了,“而且那个姓沈的医生一直都和林木哥哥不对付,他们在抢,什么主任的位置。”

小孩憋不住委屈,讲不了几句就开始哭:“林木哥哥家里爸爸妈妈还在等他,他是……呜,一个努力的好人,可那个姓沈的大坏蛋总是针对林木哥哥。”

顾千听完,慢慢靠回了椅子。

如果真如小粟所言,林木的执念不是恩就是仇。

杀人凶手自有法律裁断。

那么林木最有可能的就是放心不下母亲,不甘心就这么死去,以及对那位沈医生的仇怨。

或许会出现在家里和医院。

顾千拿出绎思盘,注入灵力再次搜寻季留云的断腿,盘面流转,但并未停留。

“暂时没有反应。”顾千蹙眉,“那说明林木此时没有长久地呆在什么地方。”

陈巳联系了陈家堂口,吩咐人查林木的家庭地址和蹲守在医院附近,城无声也同步安排下去。

季留云摸摸小粟的脑袋安慰孩子不要哭了,“这不是你的错。”

顾千一时都不知道该夸他大度还是傻,又想到了什么,去东厢仓库里翻出一个电动假肢递给季留云。

“你试试看,能有用吗?”

季留云大为感动,先接过来,又讲自己其实可以让灵力支撑身体的。

顾千连声说别了,人看不见你的灵光,用断肢踩着空气走路上很吓人的。

城无声稀奇地问:“你哪来的电动假肢?”

顾千又坐回原位,捧起自己的热水杯,淡淡地说:“你不会想知道的。”

城无声想起了自己的爹,没再问下去。

他转头看向小粟:“那你现在是什么情况?”

“我……”小粟低着头,“福利院说他们尽力了,林木哥哥一直在帮我想办法申请救助金,可是……”

城无声翻看着手机上的资料,“脑干出血的治疗费用确实很高。”

福利院能出一部分,但是远远不够。

顾千心里有了数,“我知道了,你别蹲地上,起来。”

陈巳和城无声皆是各有思虑,季留云已经掏出自己小白包里那几张纸币塞给了小粟。

*

翌日,将城第一人民医院东区,捐赠基金窗口。

两个冤家撞上了。

“活久了还能见到城总做慈善。”陈巳歪头确认了一遍窗口上贴着的是“慈善救助工会”几个字。

城无声皮笑肉不笑:“小陈师父也闲得很。”

工作人员收回两人填的表格,疑惑道:“这个小朋友的救助基金已经批下来了,而且……今早还有位姓顾的先生打了款。”

他问窗口外这两位:“你们是一起的吗?”

“救助金批下来了?”陈巳问,“林医生不是……”

他们隐晦地说起林木遇害那件事,工作人员为林木叹了一口气,很快说:“总有别的医生在坚持的。”

城总霸气得很,拿出名片,“你刚才说那小孩,他此后所有医疗费用靖天集团圈下了,产生费用就联系这个电话。”

陈巳呲了呲牙,收回了自己的银行卡,他面上不快,转身要走。

“你也是个心软的人。”城无声忽然说。

陈巳脚步顿了顿。

沉默来得突然,仿佛这一刻两人默契地泄下了针锋相对。帮助一个陌生孩子,让他们看到了彼此不为人知的一面。

但城无声很快就说:“整天乱窜,小陈师父你给自己找点事做行不行?”

这才是对味的相处模式。

“你给自己找个牢坐行不行?”陈巳回过神,觑他一眼,拿出电话联系顾千。

顾千在院子里瞧着傻狗一本正经地教小粟做鬼,听见这个消息心里也舒坦。

小粟则是惊讶无比,激动之下对着四面八方乱拜。

小孩不懂事,菩萨耶稣地乱念一通,主打一个走心走量。

季留云骄傲道:“我跟你说过的,跟着顾千就是会很幸运。”

傻狗很会端水,他陪着小粟聊了一会,就派他去医院里盯梢,自己又笑嘻嘻地贴到顾千旁边没话找话。

“顾千顾千,我觉得这条假腿有点不听我的话哦,你帮我教训它。”

顾千靠在躺椅上看着手里的绎思盘,想都没想就回了话。

“多半是叛逆,改天抓服药给它调一调。”

季留云愣了愣,他压根就没指望顾千能回这句笨蛋话,随即欢喜得不知所以。

傻狗磕磕绊绊在院子里绕圈打转练习走路,顾千越看越觉得像在标记地盘,干脆闭眼靠上躺椅。

“顾千顾千,中午我们吃大肘子可以吗?陈巳教会我点外卖了。”

暖阳下,季留云大声问着,吸引清风瞩目。

顾千哼笑道:“行啊,以形补形。”

季留云再次欢呼,炽烈阳光洒下,平铺一院欢喜灿烂。

傻狗当真点了外卖,并身体力行地验证没有人能扛得住大肘子的诱惑。

嫌疑肘色泽金黄、皮酥肉嫩,酱汁浓郁粘稠,入口软烂绵密。

受害狗吃得浑身发光,身子里飘出一串串灵力化成的小泡泡,在他身边浮浮沉沉,劈啪作响。

季留云差点吃得当场悟道。

他满意地注视那个大肘子,目光何其宠溺。

这模样滑稽又傻气,一双眼亮得惊人,盛不住那些欢喜。

傻狗有一种魔力,能让全世界所有东西都变成宝藏。

有时,甚至能让人忘了他是一只鬼,看不清生死的界限,下意识地想要跟他一起快乐。

在顾千记忆里,鬼都是被生前遗憾不甘支配着,但季留云不一样,他执着的好像也只有当下的快乐。

一时竟然难以分清失忆是福是祸。

小泡泡越来越多,在阳光下折射五彩光晕。

“顾千!你看!”季留云献宝似的,“它们在跳舞!”

顾千看得笑了几回,快乐的功臣在对面愈发心满意足。

顾千一笑,季留云就会快乐得像是起死回生了一样。

接着他开始劝食。

“你吃啊。”

“我不想吃,好肥。”

“吃一口嘛。”傻狗执着地往他面前凑,“很好吃的哦。”

话音未落,一颗泡泡在他鼻尖炸开,把傻狗吓一跳。

顾千看着他呆愣的表情,再也忍不住笑出了声。

这声笑来得那么猝不及防,顾千都为这一瞬的愉悦而怅然了片刻。

阳光正好,院子里是人间烟火气。

季留云喋喋不休地劝,又傻又认真。

顾千托着腮看他,居然从一只鬼身上看出了活着的美好。

这只鬼很不简单,他会教你怎么拥抱人间。

“好吧。”顾千终于妥协,“就一口。”

*

整整一天都没林木的消息。

季留云倒是形迹可疑,时不时偷瞄一眼顾千,又飞快移开视线,眼底藏着掩不住的雀跃。

日落时分,他站在院子里竖着耳朵听浴室的水声。

即便没有心跳,他还是紧张得像是第一次偷糖的孩子。

直到听见敲门声,季留云才蹦蹦跳跳去开门,他接过画框时手都在抖,趁着顾千洗澡把它藏进房间。

一直紧张到入夜,顾千回房睡觉。

季留云才蹑手蹑脚地来到脏衣篓旁,动作轻得像是怕打扰空气。

他偷偷从脏衣篓里捧出那件衣服,就在昨天,顾千穿着这件衣服为季留云擦了眼泪。

季留云记得顾千给他擦眼泪时的样子。

顾千皱着眉问他疼不疼,擦眼泪时顾千的指头……

都发生在这件衣服上。

他笨拙地将衣服展平,生怕弄皱了任何一处。

把衣服裱起来的过程异常郑重且虔诚。

等终于挂好,他后退两步,仰头看着墙上的画框,傻乎乎地笑起来。

季留云躺在床上,一会侧着头看看画框,一会又翻个身假装不经意地瞥一眼。

黑暗中,断断续续的傻笑一直没停。

紧接着就是脚步声从走廊传来。

季留云猛地噤声,他听见顾千站在门外。

有那么一瞬间,门把手转了转,像是下一秒门就会被打开。

季留云紧张地跟着那门把手的旋转眨了眨眼。

但最终 ,只是响起一声叩门。

“你是不是脚疼?”顾千在门外问。

“没有,不是。”季留云赶紧回答,“脚不疼。”

“那你大半夜笑什么?”顾千说,“你再笑,就去门外面!”

“好哦。”季留云拉过被子把自己裹起来,“不笑啦!”

门外沉默了片刻。

可是季留云能想象到顾千此时的表情,他一定有在轻轻皱眉。

“别吵我睡觉。”最后顾千丢下这句话离开。

季留云这才从被子里探出脑袋,坐起来看画框,又倒下去抱着被子滚了几圈,再次坐起来。

月光温柔地洒在画框上,勾勒出衣服的轮廓。

季留云抱着膝盖,仰头看着它,嘴角又不自觉地弯起来。

真奇怪,他想。

自己明明是一个鬼,为什么胸口里会像有一团小火苗在跳动。

季留云闭上眼,让自己沉浸在这暖烘烘的感觉里。

他说不明白这是什么感觉,但是并不赖。

这是他的小秘密。

是他死后还在跳动的心。

*

得到林木的消息已是三天之后,几乎是同一时间,绎思盘、城无声、陈巳同时通知顾千。

定位林木的魂力,先是出现在某个学校,最后才落脚第一人民医院。

顾千思虑再三,还是带着傻狗出了门。

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顾千生活都很固定,白天窝在家里,晚上出门去捉鬼。

社会和人群对他失去了重量和意义,但自从傻狗闯进他的生活,白天出门就变得频繁起来。

多么奇妙,捡了一只鬼,生活方式变得阳间。

季姥姥现在已能熟练掌控电子假肢,却没能完全习惯现代社会。

地铁站过安检时,金属检测仪发出刺耳鸣叫。

季诗人再次口出惊人之语:“是的,我有钢铁一般的意志。”

顾千见怪不怪,只是抬手确认口罩正服帖地盖住了脸。

安检员的面色很难形容,他凝着面前这个高大男人背着的神经病院纪念小包。

后头堵了几个人,顾千追求效率地扯起了傻狗裤脚。

安检员看见了电子假肢,眸光越发悲悯。

上地铁后,季留云新奇地在车厢里看来望去,大家也在凝视他。

假肢这个东西,日常生活中身实在不太常见。

傻狗站着的时候还好,但一坐下来,就能明显地看见裤脚下那截钢铁。

现代社会的品德和礼貌比较两极分化。

不注视他人的不堪是一种善良。

有多少人善良,就会有多少人不善良。

一定是特别的缘分,这截车厢里,不善良的浓度很高。

他们窃窃私语,指指点点。

季留云哪被这么多人同时盯着看过,差点由e转i。

傻狗很害怕给顾千闯祸,小心地问,“顾千,我是不是又做错事了?”

“你假腿侧面有个按钮。”顾千转头跟傻狗说,“按下去,馋哭他们。”

傻狗照做,刹那间,迷幻灯光自他腿下亮起,花里胡哨地闪烁着众生平等的光芒。

顾千掏出墨镜戴上。

看,爱看就多看。

*

神经外科居然还能挂上林木的号。

但从进医院开始,林木的魂力就再也追踪不到了。

顾千取了号,进去林木办公室取到他生前物件,也能加大绎思盘寻魂的精准度。

他们顺着走廊的排椅坐下,季留云左转转又看看,对全世界保持最高程度的新鲜感。

中途甚至不忘社交。

他笑眯眯地对隔壁妈妈怀里抱着的那个奶娃娃问:“小朋友,请问你对高考有什么看法呀?”

小婴儿咿咿呀呀地回应这个万分险恶的问题。

顾千对那个妈妈礼貌地笑笑,把傻狗扯回来,“新号,别搞。”

季留云不理解,但依然为顾千拉着自己而高兴,怀着小心思又往顾千身上靠了靠。

没等多久,诊室上亮起了他们号牌,推开门进去之前,顾千留意门上坐诊医师确实是林木。

诊室内光线明亮,办公桌旁坐着一个年轻的男医生。

白大褂一尘不染,黑亮短发梳得整整齐齐,气质沉稳。

顾千目光落到他胸前的名牌上。

“沈见微。”他念了出来。

沈见微同时开口:“你好,请问身体有什么不适?”

同他外表不符的,是他整个人的精气神,简直疲惫到了顶点,脸上毫无血色,眼下挂着乌青。

诊室里消毒水气味很淡,办公室整理得一丝不苟,病例按日期排列,笔筒里的笔都朝同一个方向。

问题是……

此时此刻,林木就飘在沈见微后面,目光锁在他身上。

视线不是怨恨,也不是仇视,而是一种执拗的注视,仿佛要将对方每一根头发都刻进记忆里的注视。

他盯得太过专注,以至于都没发现顾千和季留云进来了。

“我腿呢?”季留云主动发问。

顾千只是凝着林木,如果对方当真留在人间为祸生人,那他只能这会强行把林木超度了。

反观沈见微,面对这么莫名其妙一句问,表情都没变过。

他看了两人一眼,一个手里拿着铁盘,一个呲牙质问。

“持械要判刑,啃人也算医闹。”沈见微平静地说。

他的声音不疾不徐,好似这也是日常问诊的内容。

如此淡定从容,好美丽的精神状态。

“别吓他!”林木终于回神,慌张地比了个“嘘”的动作,“他胆子很小的!”

顾千:?

你对胆子小有什么误解?

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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